史腾来不及思考那么多,他只能根据自己的记忆在黑暗中踉踉跄跄地狂奔。
说是奔跑其实不合理,泰坦上的重力太小,小到正常人无法踩稳地面,史腾大多数时间都在腾空和摔倒。
他狠狠地扑倒在积雪里,又连滚带爬地起来,只为了能更快地抵达卡西尼站。
他后悔了,后悔在拿破仑坑里停留的时间过长,导致铁浮屠的电量不足,后悔没有在第一时间就带着刘培茄离开那里,导致后者一脚陷进坑里,这一切都是他的责任。
都是他的责任!
“老史,你慢点。”耳机里传来刘培茄慢悠悠的声音,“跟奔丧似的。”
“你能看到我?”史腾气喘吁吁。
“看不到。”刘培茄说,“猜也猜到了。”
史腾的四肢冰凉,这不是因为铁浮屠的保温失效,而是他看到了电池的余量,那根代表两人生命余量的指针正在逐步下滑。
还剩下百分之三十七。
史腾在心底预估自己抵达卡西尼站的时间,从拿破仑坑到卡西尼站不过一点五公里,徒步过去只需要半个小时。
可这一来一回就要一个小时。
不,来的路上必须开步行车!
开车应该能把时间缩短到十分钟。
那就是四十分钟……
史腾在心里默念,剩余电量撑四十分钟应该是没问题的。
但下一个难题几乎让他的心凉了半截,即使在四十分钟内赶回来了,可救援刘培茄也需要时间,把他从那个钻孔里拔出来也需要时间。
就算拔出来了,把刘培茄带回去也要时间,他们又没法在舱外更换铁浮屠。
又是时间。
该死的时间。
史腾几乎能感觉到一双看不见的手正在逐渐收拢,掐紧了自己的喉咙,钟表上的分针和秒针都是锋利的铡刀,它们滴答滴答地走动,一点一点地靠近死线。
他要喘不过气来了。
“卡西尼站!卡西尼站!我是史腾!有谁能听到我说话吗?”史腾对着麦克风大吼,他希望能提前联系上卡西尼站,自己这么跑回去救援还是太慢了,他需要接应,需要卡西尼站的人主动开车过来接应。
“妈的!操!”
仍然联系不上,史腾怒骂。
“冷静,冷静下来,老史……”刘培茄慢悠悠地说,他居然反过来安慰史腾了,“愤怒和焦虑救不了任何人。”
拿破仑坑内,刘培茄孤零零地斜着身子跪在冰面上?一条腿深深地陷入钻孔里。
史腾已经消失许久了?四周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他抬起头仰望?头灯的光柱笔直地通进浓雾中。
史腾再一次摔倒在积雪里?他奋力爬起来,耳边仍然是刘培茄在说话:“老史?你确定你方向走对了吗?”
除了说话声,还有嘈杂的背景音?呼啸而过的尖锐哭号?愈发地高频和急促。
但刘培茄的声音仍然稳重,他这辈子大概都没这么稳重过。
“你记得回去的路吗?”
“不记得,不过我知道方向。”史腾喘着粗气,“半尺湖在卡西尼站的西边?那么卡西尼站就在我们的东边!”
“能找到步行车的车辙吗?”刘培茄说?“跟着车辙走,就能回到站里。”
“你那边是什么声音?”史腾皱眉。
除了说话声和气流声,他还听到了其他声音……那是一连串清脆的、密集的咔嚓声,仿佛什么东西在碎裂。
刘培茄的声音顿了一下,旋即笑了笑?“我裂开了。”
“我才裂开了。”史腾说,“是什么声音?”
“我正在找……我正在找声音的来源。”刘培茄打着头灯四处张望?最后他俯下身来,把头盔贴在冰面上?“老史,我知道了?声音来自地下。”
“来自地下?”史腾惊了一下。
“是的?可能是冰层正在裂开。”耳机里刘培茄语气显得若无其事?“它们正在迅速开裂。”
“你能想办法脱离吗?”
“恐怕不行,还卡着呢……我一直在试,它吸得太紧了。”
“靠。”
史腾在积雪中连滚带爬,他用力抹了一把面罩,把身上的雪粉抖落,扭头看了看自己的来路。
看不出是人走出来的。
“老史,你帮我带几句话回去吧。”刘培茄忽然说。
史腾愣了一下,用几乎愤怒的语气吼了回去:“闭嘴!我会把你救回来!”
刘培茄没管他,自顾自地说:
“先跟木木小梓岱岳卓老大他们问个好,代我问个好,祝他们以后工作顺利,能别再来这种鬼地方。”
史腾听着刘培茄在频道里说话,头皮慢慢地发麻。
他听到了背景音,越来越密集的碎裂声,仿佛有成千上万人在那里踩玻璃碴,围绕着刘培茄,四面八方地响起。
“我的老婆们你也不认识,反正她们也不怎么跟我过了,都有各自美好的生活,我就不打搅她们了,她们现在恐怕在地球上晒太阳,也不知道这么远的地方还有个男人……”刘培茄气息平稳,但史腾很难想象他此刻所处的境地。
那可怖的碎裂声逐渐发展成崩塌声,不再是碎玻璃的声音,而是巨大的冰块从内部崩裂的声音。
“你说要是她们正舒舒服服地在阳台上撸猫呢,突然一封遗书掉在她们的怀里,肯定很破坏心情。”
史腾已经没法再集中注意听刘培茄的话了,他的注意力被背景吸引过去了,他听到冰层在碎裂,岩石在碎裂,地面在碎裂。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所以还是甭告诉她们了。”
史腾知道刘培茄这人无子无女的,遗言都不知道给谁留。
“回顾我这人的一辈子,一半时间居然都跟你泡在一起。”刘培茄说,“真他妈的失败啊,老史。”
他低头看了看地面,然后关掉了头灯。
在这个世界里,光已经没有了意义。
这个男人独自跪坐在冰面上,闭上眼睛,置身于绝对黑暗的空间里,倾听着世界崩塌的声音,密密麻麻不可胜数的碎裂在他的周围发生,那一刻他居然想到了老鼠,仿佛有数以亿计的老鼠窸窸窣窣地绕着他旋转。
接下来,刘培茄说出了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嗯……葬礼从简吧。”
史腾猛地止住脚步,他绝望地回头遥望,巨大的崩塌声已经不需要无线电就能让他听到了,那声音顺着稠密的大气传播而来,还有呼啸的狂风。
史腾瘫倒在地面上,愣愣地望着天空。
他轻声喃喃:“我的神啊……”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