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从春香楼走后,房间里多了一位黑衫剑客。
是那位三境圆满的武当山小师叔。
可是古剑却在色泽上奇怪的略有不同,昨晚上那柄是黑色剑鞘,这柄是红色。
白衣女子抹了眼泪,陈冲皱眉道:“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白衣女子沉默片刻叹气道:“不这样,他永远都是一个孩子。”
“孩子?”
陈冲眼神悄悄瞄了一下女子,心里想他是孩子世上就没有大人了。
白衣女子似乎看透他的想法,淡淡道:“当然和你们相比,自然不是个孩子。”
陈冲没有感到对方说的有一丝一毫的侮辱之意,相反只感觉对方在清晰的陈述一个事实,这时白衣女子脸色如常,不再有半分和谢安呆在一起的楚楚动人。
陈冲眼帘低垂酸酸道:“那是自然,谁能想到一座小小的春香楼里竟然有如此乾坤,而一个名声不显的黄画师竟然是一名真正的天下第一。”
白衣女子神情淡漠,眉目间永远都带着一丝化不开的忧愁,转头看向他轻声道:“天下第一?”
陈冲咬着牙不说话,白衣女子继续道:“你是唯一一个能解开我的四境图的人,难道你还在乎这些个天下第一?”
陈冲头垂的更低,声音也细不可闻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白衣女子站了起来走到他身前,长吸了一口气道:“我不怪你,你无需自责,至少你确实是我见过的剑修之中,天分最高的。“
陈冲突然眼神一亮,抬头问道:“包括你那个世界?”
白衣女子摇头道:“我是说剑修之中阵法天赋最高的。”
陈冲哑然,更加丧气失望道:“原来是这样。”
白衣女子眼里突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歪头笑道:“你还是这么在乎一个最字?”
陈冲目光如炬,紧握手中古剑,森森然道:“若不能追求极致,我练剑何用?”
女子眼睛眯了起来,反问道:“一套双子剑法,一道纵横剑意,再加上从天道威严下偶然残存的两条魂魄就能问鼎极致?”
陈冲仿若雷击,身子微微颤抖,怀中古剑没来由哀鸣一声,白衣女子从他面前走开,双手撑开一道圆弧,青光闪过,一道虚浮的拱门凭空出现在房间里。
女子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陈冲眼睛蓦然血红,冷冷道:“为什么?为什么你永远看不上我?”
女子秀眉皱的更深,一双眸子晶莹如玉,冷冷道:“似你这般,武当山这个三百年又白费了,你记住,机会可不是那么随随便便就有的,尤其是老天的机会!”
陈冲没有女子意料中的有所收敛,反而全身剧烈颤抖,古剑嗡嗡作响,女子眼中终于露出异样,玉指微伸,一道乳白色光华从陈冲头顶注入,陈冲浑身燃起的滔天战意瞬时熄灭,眼神恢复清明,只是仍然还是悲观。
女子突然奇怪的把头对着窗外。
回过神来的陈冲丝毫没有意识到任何异样,只是极为自责,咬着牙低头道:“对不起,黄仙子。”
女子这才回过头,不过却没有一句话。
陈冲眼神极为黯淡,转身进了那道拱门之内,女子伸手,拱门缓缓消失,陈冲突然回头问道:“四境图当真是我唯一一个破的吗?”
女子嘴角不自禁浮起笑意,指了指他后边的满库藏书,道:“还有这间藏书阁的主人。”
陈冲眉宇舒展开来,轻声道:“谢谢。”
拱门彻底消失。
女子笑意不见,神色蓦然沉了下来,眼神连连闪烁,想了又想再次转头望向窗外,目光之远似能穿透虚空,而在南边大山深处,一个比葫芦谷更深的地方,有一方不大不小的水潭。
水潭旁站立着一个黑衫剑客。
竟然也是陈冲!
只不过这个陈冲神色恬淡,虽若冰霜,却没有杀意。
陈冲忽然似有所感,抬起头望向女子的方向。
女子嘴唇微动,急切道:“速去武当山取回命牌!”
陈冲清晰可闻,数百里距离,这道声音由心而起。
陈冲道:“发生什么事了?”
女子眼神从没有这么郑重,“有人干扰,不是普通人。”
陈冲忽然笑道:“第一次见你这么慎重呢,看来对手不一般啊。”
女子真想白他一眼,薄怒道:“快去,不然来不及了!”
陈冲皱眉道:“你都对付不了,我又怎么能对付的了?”
女子冷哼一声道:“别忘了那口井!”
陈冲微微点头,突然想起昨天的事,问道:“谢安的剑意到底是什么?”
女子不耐烦道:“你有生之年会让你看见的。”
陈冲原地不动,含笑不语。
女子微微一叹,想起曾经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女人,缓缓道:“我不会告诉你是什么,但是我可以告诉你,真到了天底下所有人都看他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陈冲满意一笑,不再停留,伸出两指,水潭立时化为一面明镜,镜中翠峰丹水,一派玄奇,正是武当山。
陈冲纵身一跃,下一刻,便真的出现在了武当山顶。
仙风鹤骨的老人仍然在静静坐着,身前依然是四块玉珏。
陈冲稍稍松口气,老人睁开眼亲切道:“回来了。”
陈冲弯腰合十,行礼道:“拜见掌门师兄。”
老人看了地上的四块玉珏,拿起最右边的一块道:“拿去吧。”
陈冲大惊失色道:“您,您怎么知道?有人果然已经来过?!”
老人一口血再也忍不住吐了出来,陈冲满目惊骇,急忙蹲下来为老人疗伤,老人摇了摇头,擦了嘴边的鲜血含笑道:“别担心,武当不灭,我就不死,我不死,你的命牌就在!”
陈冲心神巨震,目光缓缓下移,老人双腿已经消失,整个人长在了武当山上!
“师兄!”
陈冲双目通红,沉沉跪地。
老人为了保护小师弟的命牌舍弃大道之机,身与山合,不仅再无寸进的可能,还要受风吹日晒,雨打霜欺!
红日初升,这个三百年,陈冲还没渡劫,老人已经付出了全部。
而远在万里之遥的魏都,虞河中的石眼旁边忽然一道红色光芒隐隐出现,春香楼中的白衣女子心有所感,立即望去,只见空中一辆马车,五人六骑,不过却是虚影,并非实物。
一个银铃一般的女声响起:“果然有高人!”
女子目光阴沉到了极点,那声女声又笑道:“呦呦呦,生气了!在这里你可不是我的对手,不过我也不想惹你,井水不犯河水如何?”
女子冷冷道:“如此最好!”
那声女声突然笑的更大声,得意洋洋道:“想的美!这次算给你的见面礼,下次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女子眼神骤然冰冷,手掌抬起,那道虚影立即消散,留下最后一道声音:“我错了错了,上仙,别动怒呀,不过,你要是拼着天地反噬,倒是大可放手一搏呀!哈哈哈!”
女子抬起的手掌突然紧紧握成拳头,银牙欲碎!
此刻的谢安什么都不知道。
他从春香楼出来之后,绕道至童家酒楼,还是一样的牛肉和红娘子,谢安径直朝武帝庙走去。
老师傅每天这个时候,总会莫名其妙的发疯一次。
十年来,日日如此。
谢安到了的时候,老师傅正趴在地上看一群蚂蚁爬,根本没发现他来。
谢安心底一酸。
谢安放下牛肉和红娘子,没惊动他老人家,也趴在地上跟着他一起爬。
蚂蚁爬一步,一老一少就都爬一步。
谢安豆大的眼泪一滴滴顺着脸颊掉下来。
不知道就这么爬了多久,他们跟着蚂蚁的脚步来到了一群更大的蚂蚁堆,蚂蚁们都紧张兮兮的搬运着食物,有牛肉碎末,馒头碎片,米粒儿,甚至还有柴火。
蚂蚁们浑然不知他们头顶,一大一小两颗脑袋正明目张胆的看着他们。
谢安的眼泪越掉越多,蚂蚁们好像感觉到什么,动作越来越快。
老师傅忽然嬉笑道:“这些人啊,忙忙碌碌修行一辈子,竟然不知道天上有人正盯着他们呢。”
谢安微微一笑道:“是啊。”
老师傅突然侧目,这才发现了他,警惕道:“你是谁,怎么会有两个天?”
谢安擦了眼泪,“是啊,为什么会有两个天?”
老师傅嘟囔着嘴道:“那你肯定是假的!”
谢安泪水又掉下来,这回索性不擦,道:“你看,我还会下雨呢,你说谁是假的?”
老师傅突然气急,一把手摊了所有的蚂蚁窝,怒道:“我不管,你就是假的!”
谢安也学着他的样子,怒道:“我不管,你才是假的呢!”
老师傅站了起来,双手叉腰,指着谢安,牙齿不断咯咯碰撞,可是就是什么也说不上来。
谢安抓着老师傅的手站了起来,牵着他走进屋里,坐在神像前边,老师傅突然乖乖道:“我饿了。”
谢安眼泪吧嗒吧嗒的落,“有吃的,咱们有牛肉,还有酒呢。”
老师傅一听酒,猛然嗅了几口,眼神哗的一亮,跑到外边,把酒拿进来重重的灌了几口,然后轰然倒地,死死抓着酒壶。
谢安静静坐在老师傅旁边。
老师傅轻轻呓语着:“小东西啊,别,别赶老子。老子还教你,教你修炼呢。”
“老子,好像想起什么了。”
“王八蛋。”
“小东西,别赶老子走。”
“别赶老子。”
老师傅眼泪横流。
谢安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想拿起老人的手,可老人死死抱着酒壶。
谢安慢慢趴在老人的手上,用脸轻轻摩挲老师傅的手背,喃喃道:“老东西,慢慢想,不着急,小东西永远陪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