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菲利普就到巴黎了吧。”路易对邦唐说:“派个使者过去,告诉他,让他在枫丹白露或是卢浮宫休息几天再回来,别以为自己还是个年轻小伙子,总是忘乎所以地连续骑几天的马,通宵赌博或是跳舞,他该修身养性了。”
“殿下若是听到您这么说,”邦唐藏起笑意:“准会不满地抱怨,他一向认为你说的,什么十点前睡觉,七点钟起床,每天都要吃蔬菜少喝酒之类的,应该是蒂雷纳子爵或是旺多姆公爵这样年龄的人该做的事情。”
“可就算是旺多姆公爵与蒂雷纳子爵也没乖乖听话,”路易从成叠的文件里抬起头来说,他也有点无可奈何,在这个时代,人们畏惧死亡,也畏惧注定了会带来死亡的衰老,无论是平民,还是亲王,越是年老的人反而越要纵情欢乐,肆意放纵,仿佛如此就能赶走死神似的。
也因为路易十四是太阳王,他节制又规律的生活才不至于被人诟病,若是换做一个普通人,他会被嘲笑就像是个苦修士,人们也会觉得他不近人情,性情乖僻。
“那么,邦唐,”路易说:“如果他立即回到凡尔赛就算了,他若是留在了枫丹白露或是卢浮宫,你要代我看着他,别让他举行舞会。”他举起羽毛笔顶着下巴:“不,等等,还是让使者告诉他,他去了那么多日子,我很想念他,叫他乘坐马车回凡尔赛吧。”
对国王难得的出尔反尔,邦唐不由得会意地一笑,鞠了个躬就退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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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有一个好兄长。”
奥尔良公爵转过头来,看着身边的不速之客,马车在奔驰,月光从车窗投入,却始终没能照到对方的面孔,甚至是一根手指:“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轻声说道,“你才会选择了我么?”
“是啊……”来人说:“不过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殿下,您有着丝毫不逊色与您兄长的能力与天赋,如果在38年诞生的不是路易而是菲利普,法兰西也未必会比现在更差。”
“你这么说可就大错特错了,”奥尔良公爵的眼睛冷得就如同冬天的刀剑一般:“先生,如果是我,你就不会在这里——我没有兄长的宽容,也没有他的胆量,对于你们这种……”他停顿了一下:“不安定的因素,我会竭尽全力地把你们从我的世界里删除出去。”
“单就这句话您就很有胆量,”来人说:“不过我们与人类有着共同的根系,我们是在一条树枝上的两只果实,殿下,除非您杀死所有的人,才有可能让该隐的后代彻底地覆灭,这点您应该知道,您的兄长也知道——虽然您的兄长几乎已经是欧罗巴的主人,人们称他为凯撒,就像是第一个凯撒,他没能奈何我们,您的兄长也不例外,我们会与你们长居地共存下去,哪怕是在一千年后。”
“所以我向你们妥协。”奥尔良公爵说。
“我现在担心的是您的兄长是否愿意向我们妥协。”来人说:“不过我已经请来了提奥德里克亲王与阿蒙亲王作见证。”
“是啊,终究你们才是同族。”
来人看了奥尔良公爵一眼,终于还是没说出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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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驶入凡尔赛,此时已是黑夜,奥尔良公爵抬起头来,注视着浑圆的月亮,他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是个错误,但有些时候,一些事情,你明知是错的,还是必须去做,就连他的兄长路易十四,欧罗巴的太阳王也无法避免,遑论是他呢。
“兄长还在书房吗?”他已经看到那里的灯还亮着。
“陛下近来正在忙碌于夏尔殿下正式进驻托莱多之事。”邦唐低声说:“还有马德里,一样需要组建起一个得力的行政机构。”不然留下的空白地盘肯定会被别人迅速占据,如果只是为了争权夺利就算了,但若是哈布斯堡的残留势力就会变成一个很棘手的问题。
“是啊,”奥尔良公爵奇怪地叹了口气,让邦唐来看,像是如释重负的样子:“战争结束,卡洛斯三世的正统性毋庸置疑——西班牙也应当被归入到正确的轨道里来了。”
“那会是一条漫长的道路。”邦唐说:“不过我们的小殿下还很年轻,他又有一个强大的父亲与一个可信的叔叔。”
“所以兄长应该会答应喽?”奥尔良公爵说:“邦唐,我想去托莱多。”
邦唐吃惊地抬起头来,但这时候奥尔良公爵已经大步向国王的书房走去:“端一壶咖啡来!邦唐!”
还有一小时就十点了啊,邦唐在心中哀鸣道,但奥尔良公爵,王弟菲利普对国王陛下从来就是特殊的,果然,邦唐把一大壶咖啡送进去的时候,国王陛下已经在公爵的服侍下收拾了文件,擦了脸,从书桌后的靠背椅转移到更舒服的扶手椅上,看来要和公爵进行一番长谈了。
但邦唐怎么也想不起来公爵什么时候对托莱多产生了兴趣,也许是他在加泰罗尼亚的时候?他不确定,尤其是公爵突然转过头,满怀歉意地说道:“抱歉,邦唐,你不能留在这里。”的时候。
邦唐看向国王陛下,路易点点头,邦唐就退了出去。
邦唐离开后,路易看向奥尔良公爵,他的弟弟与小欧根率领的使团连续经过了三次加冕仪式,两次葬礼,环绕了大半个欧罗巴,走了不下二十个城市,他们已经近一年没有见面了,他也急切地想要看到自己的弟弟,但作为奥尔良公爵,他居然率先打破了路易的惯例,实在是很不寻常——哪怕路易一直没有改变过自己对菲利普的态度,公爵也一直谨慎小心,不让任何流言与鲁莽的行为损伤他与路易的感情。
“陛下,”经过一段时间的沉默,还是公爵先开了口:“您计划什么时候让小夏尔到托莱多去?”
“你要说那件事情,”路易说,之前公爵确实有提过,如果可能,他想要陪着夏尔到托莱多去,做他的海军大臣或是陆军大臣,因为奥尔良公爵的身份,就算是最顽固的西班牙人也没法和他争夺这个位置,“我考虑过了,但弟弟,我还是想让你留在巴黎与凡尔赛。”
路易凝望着公爵的面孔,菲利普与他还是有着几分相像的,只是偏秀丽而不是俊美,现在他们都已经是中年人了,但时光对路易宽容,对菲利普也不是那么残忍——也许是因为这几个月来奔波不停,公爵有点瘦了,原先柔和的面部轮廓变得明朗起来,嘴角与眼角边也多了一些细细的纹路,但这并未让他变得丑陋,反而取出了那些过于女性化的部分,令他的气质更为凛然、犀利。
“也许到了八十岁,依然会有人为你倾倒,弟弟,”路易忍不住说:“我知道你胸怀壮志,但你已经在战场与朝廷上不止一次地证明了自己,如果你依然想要权力,那么我可以给你加来,或是南特,又或是任何一个你想要的地方,但托莱多……”他摇了摇头:“你也许仍然可以从容应对,但那些繁琐的,复杂的,令人生厌的政事会让你劳心劳力,损伤根基,我不想看着我的弟弟因此失去他的美貌与寿命,菲利普,特别是这些事情我的大臣们就能为我做好。”
公爵抿起嘴唇,仿佛要露出一个笑容,又像是要哭泣,然后他说:“对不起,哥哥,我已经给出了一个承诺,那是非常严酷的誓言,我并不准备去打破它。”
国王放在唇边的杯子停了下来,然后轻轻一声“咔”,它被放回原处:“谁?谁有资格得到你的承诺,还让你发誓?那些加泰罗尼亚人。”
公爵久久地看着他的兄长,“陛下,”他说:“您之前说,你的大臣可以为您解决所有的烦恼,但……那只是在这个世界,在另外的一个世界里呢?”
空气骤然凝结了,路易看着奥尔良公爵,像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唯有墙角的座钟还在咔哒咔哒地走着,如果不是还有轻微的呼吸声,人们准会以为国王与公爵在一瞬间里变成了冰冻的雕像。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路易才低喊道:“侍从!”
这句话并不是说给那些凡人听的,他在呼唤轮番服侍在国王身边的巫师与教士,他们无时不刻地巡梭在凡人看不到的地方,保证如玛利.曼奇尼这样,甚至更为恶劣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他们确实让国王避开了许多次危险的诅咒与谋杀——但今晚,此刻,他们一个也没出现,无声无息,像是根本不存在。
路易低下头想了想,第一次无视公爵哀求的眼神:“提奥德里克亲王!”
一声轻笑从月色无法映照到的阴影中传来:“看看,”那个声音说道:“提奥德里克,现在你是不是后悔了?如果那时候你没有阻止我……我们现在就有一个可以真正与人类对抗的首领了。”
阿蒙出现在国王面前,他笑吟吟的,还是那个美貌的少年。时光对路易与菲利普足够宽仁,对血族则是永远地偏爱,或说是诅咒。
三十年,足以让一个婴儿变成强壮的男人或是丰满的女人,也可以让他们变成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的老叟媪妪,但对他,正确地说,对血族来说,不过是一弹指间罢了。
提奥德里克紧随着阿蒙出现,与阿蒙的自如惬意不同,他看上去忧心忡忡,又有着一点茫然。
路易的心猛地往下沉去,不但往下沉去,还像是沉入了一个不见底的旋涡,找不到一点着力的地方。
如果要说另一个世界,也就是里世界,路易必须要说,在以拉略,加约拉的巫师给出掌握这股奥秘力量的钥匙后,对巫师与教士,他是可以进行控制和说服的,但在里世界中,也有巫师也要忌惮与恐惧的东西,那就是血族。
与巫师,教士不同,血族是一种极其特殊的存在,他们从人类转化而来,却以人类为食,漫长的时间与不坏的身躯让他们可以长久地学习,锻炼,以至于他们即便偶尔会落后于人类,也会迅速地追赶上来,最危险的是,他们尽可以挑出人类中的佼佼者,转化他,用血族的能力来要求他臣服,为血族效力,而血族对人类血液的渴求也几乎注定了一旦被转化,那个不幸的人类就无法再回到人类的阵营……
阿蒙一直渴望着路易,正因为路易血统高贵,头脑聪明,容貌秀美,虽然表世界的教会与里世界的血族有过约定,但阿蒙一来是魔党的成员,不屑于这种清规戒律;二来,那时候法兰西正处在一个相当混乱的时刻,一个还未成年的孩子夭折了,就算他是国王,也未必能引发多大的波澜……
何况他还有个弟弟呢。
“我怎么就没想到呢?”阿蒙说,不过他很快撅起了嘴,“也许是因为我从一开始就不太喜欢这家伙的缘故。”他盯着奥尔良公爵说。
“那么我正是恰恰相反,阿蒙亲王,”一个优雅,冷淡,隐约带着一丝忧郁的声音说道。
与阿蒙、提奥德里克,乃至大多数血族亲王不同,末卡维的乌利尔亲王更如同人们想象中的精灵、天使,而不是可怕的吸血鬼,他提着一盏精致的风灯踏着月光,穿过玻璃走进房间,空气中犹如有着透明的台阶,他每一步都走得又轻盈又准确,银色的长发在身后轻轻地摆动着,不断地落下好似发光尘埃的细微亮点。
他的姿态甚至比阿蒙或是提奥德里克摆得更低,一落到地上,就转向路易,端端正正,不打一点折扣,没有丝毫迟疑地给他鞠了一个躬,头颅几乎到垂到胸口,对于一个血族亲王来说,简直就是难以想象。
但阿蒙和提奥德里克一点都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
路易不用多看,也知道这两位血族亲王固然曾经站在他这边,但在同族面前,他们必然还是要站在血族这一边的,他僵硬地转过头着向奥尔良公爵,希望从心爱的弟弟脸上看出惊骇与恐惧,但他只看到了内疚。
“不。”路易说。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