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一载,七月初三。
常山郡治所在地,藁城县。
常山郡公廨。
长史袁履谦,看着手中的两份公文,不由得一声长叹。
其中一份,乃是李钦凑讨要犒劳牛酒的公文。
李钦凑,本是安禄山的部将,对安禄山当真是忠心耿耿,明知道安禄山起兵反唐前途未卜,却也义无反顾地追随,算是安禄山麾下的嫡系将领,也正是这一份“忠心”,换来了安禄山的另眼相看,给他安排了极其重要的任务——驻扎常山,防备井陉。
井陉乃是太行八陉之一,勾连河北地和河东。
安禄山虽然曾任河东节度使,麾下叛军也有来自河东的兵将,更是在造反之初,就用计杀掉了河东节度留守杨光,但是他也知道,以他在河东一地的根基来说,根本不稳,别说带着河东造反了,恐怕不等朝廷出兵平叛,河东就自己“反正”了,说得直白点,就连安禄山自己,对河东一地,都不太放心。
在这种情况下,勾连河东与河北的井陉通道的保卫工作,那就变得相当重要了。
河东,“丢”得起,但是不能因为把河东“丢”了,就能让唐军顺着行径通过太行山,顺利进入河北地!
所以,必须派驻兵将守卫好井陉,事关全军的后路,不容有失!
而安禄山在一番权衡之后,将这个任务,交给了李钦凑。
李钦凑授命之初,深感责任重大,恨不得粉身碎骨以报恩情,带着三千人马,直接在井陉出口处打造大营,进驻之后,将井陉出口堵得严严实实的。
不过呢,眼看着从安禄山造反到现在,也差不过两个月的时间了,井陉通道之中别说是唐军了,就是飞禽走兽都看不见一只,渐渐的,三千人马就有所懈怠。
李钦凑一看,这不行啊,咱得提升一下士气,这不,就行文常山郡,要求提供劳军的牛酒,准备让士卒们好好吃喝一顿。
至于袁履谦手上的第二份公文,也和安禄山有关。
安禄山派遣将领高邈返回范阳府征兵,路过常山的时候,扔下了一份公文,要求常山郡赶制布袋十万个,等高邈范阳征兵结束之后,再次路过常山郡的时候,顺路带回汜水前线去,公文之上有个简单的时限,二十天。
作为一郡之地实际上的行政主管,袁履谦看到这样的两份公文,能不上火吗?
安禄山提兵南下,兵临常山的时候,太守颜杲卿和长史袁履谦,虽然是在无奈之下向叛军投诚,但也从客观上免去了常山郡的兵灾之祸……即便如此,常山郡上上下下也是人心惶惶,尤其百姓,在大唐承平日久,谁能想到突然之间就变成了安禄山叛军的治下,所谓兵过如篦,大唐军多少还有律法管着,对地方上侵扰不多,换成了叛军,又当如何?事实上,常山郡中就早有传闻,说安禄山的叛军,早晚都要盘剥百姓,现在放任,只不过是时机未到而已……
说实话,袁履谦作为长史,早就知道这些事情,乃是他和太守颜杲卿费尽心力,才勉强维持住眼前的局势……
偏偏!
就在这么个时候,叛军的两份公文,竟然同时到达了。
李钦凑那边倒是好办,三千人的劳军牛酒,能有多少,对一家一户来说可能是个大数字,但是对整个常山郡来说,不过是清理一下仓库的时间问题,唯一可虑的是,如果这一次痛痛快快地给了,会不会让李钦凑贪心不足,日后的胃口如果越来越大,那就不好办了……
真正让人上头的,确实高邈要求的布袋,二十天,十万只……这东西,常山郡的库房里面可没有常备的,如果想要的话,必须要发动百姓赶制,倒也不是说肯定赶制不出来,但是这其中涉及到布料、人工、费用,最重要的,如何发放,如何组织,如何回收,繁琐得难以想象……说实话,袁履谦还真不敢保证。
“唉……”
再一次重重一声长叹,有心去找太守颜杲卿商议一二,却发现天色已晚,颜太守必然已经回到公廨后衙休息了,袁履谦也实在不愿因为这些糟心事去打扰颜杲卿,无奈之下,只得明天一早再说了……
收拾东西,出了公廨,刚刚准备归家,却猛然间听到一个声音。
“这位大人,我看你印堂发暗、眼角带煞,恐怕近期有血光之灾啊……”
袁履谦正闹心呢,听了这话,更加不高兴,哪里来的江湖术士,竟然骗到我的头上了,转头一看,顿时目光一凝。
只见一位年轻人,做道士打扮,正笑呵呵地看着他。
袁履谦猛然心惊之余,脸上却不动声色,故作不高兴地问道:
“你是何人?”
青年道士笑吟吟地打了一个稽首,重新挺直腰腹之后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贫道玄文,行走天下,以说书为生,兼及卜卦,不敢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不过在占卜吉凶、趋利避害之上,还算是略有小成,江湖上朋友给面子,称呼贫道一声,铁口直断……”
袁履谦听得眼角直抽抽,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就这一套胡说八道说下来,哪里有什么说书先生的样子?还是个道士,却混了一个什么铁口直断的诨名……你直接说你是算命的不就行了?
不过,袁履谦还是耐着性子说道:
“铁口直断?倒也有点意思……你说本官有血光之灾,具体什么说法?”
青年道士嘿嘿一笑,“贫道既然能够铁口直断,开口说大人有血光之灾,那就是有,当然,破解之法,也有……
大人要听,贫道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过,这里可不是说话的地方……”
说着,青年道士指了指来来往往的人群,尤其如今正是散衙的时候,常山郡大小官员吏目,刚出公廨,就看到一郡长史在门外站定,就算要维持一下官场上的“礼貌”,却也要停留一二,再一听什么铁口直断血光之灾,更是兴趣大增,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公廨门口都差不多堵满了人了……
青年道士示意身边的人群,见袁履谦明白了,就继续说道:
“所谓法不传六耳,无论是血光之灾还是破解之法,只能告知大人一人,如果听的人多了,可就不灵了……”
到了这个时候,袁履谦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好,既然如此,且同我一起回府。
到了府上,你这个满口胡柴的道士,要是不能言之有物,袁某却要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做官法如炉!
走!”
闲话休提,袁履谦带着青年道士回到家中,直接就奔了书房,特意交代闲杂人等退避,亲自为青年道士倒茶之后,这才开口。
“说书为生,却身穿道袍,张嘴法不传六耳,又是佛家用语……
现在行走江湖,都是走儒释道三教合一的路数了吗?还是你铁口直断的独树一帜?”
揶揄之后,满脸玩味地斜着眼瞥着青年道士。
“不愧是谢家人,连行走江湖都是这么与众不同……
是不是啊,文少爷?”
一句话,就叫破了青年道士的身份……
谢文!
谢文在平原郡,眼看着当场砍杀安禄山亲信段子光,说服平原郡上下起兵抵抗叛军之后,向平原太守颜真卿主动提出来,要潜入常山郡,搞清楚常山太守投诚安禄山到底是怎么回事,看看有没有机会说服常山郡“反正”,一路上乔装改变,在淮南谍报司的配合下,今天,这才抵达了常山郡治藁城县。
不过,他却没有直接拿着颜真卿的亲笔书信,去找常山太守颜杲卿,而是在常山郡公廨之外等了小半天的时间,就是为了先见一见袁履谦。
因为……
他和这位常山郡的长史,乃是旧识。
袁履谦乃是开元年间的进士,宦海浮沉,几经迁转,到了开元二十六年的时候,正好卸任守选,他便和颜真卿一样,以私人身份,到了淮南,在谢三郎的盐铁使府之中出任了一任推官。
当时谢三郎正在筹划组建扬州舰队,正好缺人,袁履谦到任之后便被委以重任,基本上天天就泡在船厂之中,而当时谢文对大海啊船啊特别有兴趣,每天没事就往扬州舰队的驻地跑,要不然就跑到造船厂去玩,就这么着,一来二去的,谢文和袁履谦就认识了。
四年后,扬州舰队成型,扬威海疆,袁履谦守选也到期了,要回长安选官,谢三郎还特意亲自上了奏折为他请功,让袁履谦的选官相当得顺利。
总得来说,袁履谦和大唐很多进士一样,就如同颜真卿一般,虽然现在做着大唐的官职,但是在整个宦海浮沉的过程中,在扬州谢三郎麾下的那段时光,才是他们仕途上最重墨重彩的那一笔,自然对扬州,对谢三郎,天生就有一种亲近之感。
具体到袁履谦的身上,他不但对淮南感念于心,还“爱屋及乌”之下,对谢家满门也满是亲近,尤其谢文,那真是眼看着从一个半大孩子成长成一个大小伙子的,其中感情更是不一般。
这也是为什么谢文来到常山郡,不找颜杲卿,先找袁履谦的原因。
这是谨慎!
毕竟,现如今整个常山郡已经向安禄山投诚,从严格意义上来说,算是“敌占区”,谢文作为天下兵马副元帅的亲侄子,进入常山,风险不小,不说什么意外之类的事情,单单说这一次行动的目标颜杲卿,颜真卿也好谢文也罢,都不知道人家是怎么想的,万一他真的“痴心妄想”、一心跟着安禄山造反,谢文主动去找他,岂不是自投罗网?
所以,谢文先来找袁履谦,起码能够保证最基本的安全。
果然。
两人相见之后,即便谢文伪装的身份漏洞百出,袁履谦也根本没有拆穿他,倒是急匆匆地将他带回了家。
“履谦兄,扬州一别,经年不见,甚是想念啊……我兄一切可好?”
袁履谦一见谢文这小子嬉皮笑脸的就来气,说话特别不客气,“想念个屁!真想念,也没见你逢年过节给我写封书信!”
随即看着依旧乐呵呵的谢文,摇了摇头,说道:
“孩子长大了……胆子也跟着一起长大啊?你就不怕吗?”
谢文却是一笑,“有什么可怕的?”
“有什么可怕的?”袁履谦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语气之中全是讥讽。
“你可知,安禄山部将李钦凑带兵三千,就驻扎在土门?
你可知,安禄山亲信高邈刚刚离开常山前往范阳调兵?
你可知常山郡距离汜水关不足千里,正好卡在安禄山叛军和老巢的中间,叛军将领往来频繁!
你的身份一旦泄露,那就是杀身之祸!说不定,还可能因为你被捉拿之后,影响到谢节帅守卫汜水关!
你说,你怕不怕?
就算你自己不怕死,难道也不怕影响了谢节帅平叛的大局吗?”
谢文闻言哈哈大笑。
“只要履谦兄不拿谢文的人头去换功劳,余者,不足为虑!”
袁履谦把脸一板。
“我怎么就不行!?
进士及第,几经迁转,如今才是一个四品长史而已,还是外官,回到长安城,说不定连一个六品的员外郎都干不上……如此下去,岂不是要蹉跎一生?
跟着安禄山就不一样了,一旦天翻地覆,袁某就是个从龙之臣,无论如何也能做一任六部侍郎吧?说不定还能跟节帅一样出镇一方,春秋诸侯,大汉封国,也不过如此,岂不快意?”
袁履谦还没有说完,就被谢文的大笑声给打断了。
“履谦兄何必如此?
你要是真有心从贼,刚才就不会直呼安禄山的名讳,更不用一口一口叛军地叫着……
显然,在履谦兄的心中,自有忠义,所谓顺逆,不过是迫不得已!”
谢文这几句话一说,袁履谦顿时脸上带笑,由衷地开怀,只听谢文继续说道:
“再说了,即便想要升官发财,何必做什么从龙之臣?何不亲身平叛,一朝功成,不但加官进爵,青史留名也不在话下!”
袁履谦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最后化作一声苦笑。
“袁某有何尝不想杀尽逆贼?
怎奈……
贼人势大啊……”
谢文听了,却直接摇头。
“势大?
谁,安禄山!?
哈哈哈,履谦兄,何必妄自菲薄,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
安禄山,他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袁履谦一听,双眼顿时一亮。
“哦,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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