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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为什么……一切都该结束了。”周二先生抱着卫夫人坐在地上,他不想让卫夫人看到自己流泪的样子,把脸扭到一边去,泪水却流得更凶了。
“你……你全……全都知道了?”卫夫人的眼神已开始溃散。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只不过不想说罢了……你姓韦,不姓卫。”周二先生感觉到死神正在靠近,用力紧紧地抱着卫夫人,“我原本你会慢慢放下仇恨,没想到我错了。是我低估了仇恨的力量,也高估了爱情的力量。”
卫夫人听了之后,忽然露出个会心的笑容,竟然出奇地好看。
也许这才是属于她自己的笑容。
到了现在,也没有什么想说的,自古成王败寇,如今落得个败局,她也毫无怨言。
正如眼前男人所言,一切都该结束了。
家族的血海深仇已经压了她整整四十七年。这四十七年来,她从来没有真正做过自己,每天都是复仇的傀儡,每天都在计算着怎么瓦解周府。
她早已感到疲倦极了,却没有办法放下。自从她懂事那天起,每天都被阿妈灌输复仇的念头,这种念头早已在她身体里生根发芽。
她现在只觉得好困,好想睡觉,眼皮也越来越沉,快要睁不开了。
“我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周二先生忽然转过头来,看着怀中的卫夫人。他感觉到如果再不问,可能再也没有机会知道答案了。
卫夫人嘴角动了动,本想再做个笑容,却没能成功。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对眼前的男人究竟是爱,还是利用。也许一开始只是利用,但陪伴久了之后,由恨生爱也说不定。
只是以前她从来没有去想过这问题,因为她害怕得到肯定的答案。
现在仇恨的担子终于能卸下来,她也有了答案,想要把答案讲出来,动了动嘴皮子,却似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压住了一样,抬不起半分。
很快,她就感到自己仿佛陷入了无边的黑色海洋中,海水正渐渐将她吞没,耳边的抽泣声也越来越轻微。
周二先生亲眼看着卫夫人闭上眼,早已泪流满面,就连哭泣都失去了声音,他最后还是没得到答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阁楼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周二先生却仿佛没有听到般,只是死死地抱着卫夫人的尸体。
门口出现了道人影,白衣铁剑,是徐镇!
他一上来就看到了一个背影,疑似那天在酒神湖码头睡觉的醉汉,紧接着,他就看到了醉汉怀里的卫夫人,以及地上的血迹。
对于见惯尸体的人来说,一眼就能看出来,卫夫人已经死了。
“终究是来迟了一步。”徐镇长长地叹息一声,缓缓摇头。
随着这一声叹息,他的心也沉了下去。
卫夫人这一死,就意味着组合毒药线索中断,白梅山庄之案又回到了起点。
第二个登上阁楼的是王大麻子,他一看到周二先生的背影,浑身一震,紧接着双眼似要喷出火来了,死死地盯着那道背影。
他的手已按在刀柄上,手背一条条青筋凸起,似乎随时都准备要拔刀。显然他已认出了这道背影正是那天的神秘剑客!
忽然,他绷紧的手被徐镇抓住。
王大麻子拧头,只见徐镇轻轻摇头,示意不要轻举妄动。他想到过来之前已经约法三章,不管发生什么,他都只能作证,而不能动手。他只好慢慢地松开握刀的手。
秦无双不会武功,脚力最弱,王大麻子上楼之后好一会儿,他才上来。
一看到这一幕,他顿时瞪大了双眼,一脸惊讶地呼叫道:“周二先生?卫夫人是你杀的?”
周二先生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他,却有凄凉的声音缓缓响起。
“当孤独的人遇到有人愿意靠近,即便不用交心,只是静静地呆在一起,也很容易产生一份感情。”周二先生紧紧地抱着卫夫人逐渐发凉的尸体,像是在对徐镇等人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和她相遇的那一天太阳很毒辣,我是个风吹雨晒惯了的浪子,一向觉得在太阳底下打伞是女人才会做的行为。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她邀请我一起撑伞,我竟然没有拒绝。”周二先生的脸贴着卫夫人的脸,怔怔地回忆着过去。
“那时候我很不喜欢洛阳府的天气,干燥而炎热,无时无刻不想着,快点离开那个地方了,但是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洛阳府的天气也很不错。”周二先生怔怔地喃喃自语,看上去就像是行尸走肉。
秦无双看着徐镇,那眼神似乎在问:“这该怎么办?”
徐镇抬下起手,往下压了压,表示“不要急”的意思。
“我曾经天真的以为,不好的坏的,只要是她,我都能接受,后来我才发现自己错了。爱和恨都是有生命的,如果放纵不管,就会越长越大,越长越扭曲,最后交织在一起,变成一种痛苦。”似乎是将藏在内心的痛苦也一并说了出来,周二先生的脸色竟然慢慢地平静了起来。
“所以你天天喝酒,想要借此来麻痹自己?”徐镇忽然开口。
“酒精能麻痹自己,但醒之后却更痛苦。”周二先生既没有此承认,也没有否认。
“你虽然懂得这个道理,却选择了长醉不复醒的路,完全走了反方向。”徐镇一脸惋惜。
周二先生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方听得他冷静地说道:“我想你应该查到了很多东西吧?”他放下卫夫人的尸体,缓缓站起来。
徐镇点头道:“可以这么说。不过来到这里之后,我才敢确定。”
“我知道不可能瞒得过你。”周二先生凝视着徐镇,“别人都只道你剑术犀利,却不知道你最厉害并非掌中铁剑,而是冷静的头脑。”他的脸色已完全恢复平静,堪比楼外的湖面。
“你看起来也很冷静。”徐镇淡淡地说道,“不愧是能从弦乐中领悟出剑势的人,这么快就能从悲痛中平静下来。”
他这话,无疑是在告诉周二先生,自己知道他会势剑。
徐镇之所以这么做,是想要看看周二先生的反应,他并不能确定那个神秘剑客用的就是势剑。
岂料周二先生一点反应也没有,只听见他淡淡地说道:“我本以为你至少还要两三天才能追查过来,会有给我料理后事的时间,没想到你这么快。你是从哪里察觉到真相的?”
徐镇的心忽然慢慢地往下沉,周二先生的平静反应背后,蕴含了两种可能——
一种是,他会势剑,也知道自己会势剑,但他不在乎,这说明他有必赢的信心。
一种是,他根本不在乎别人是否会势剑,这说明了他根本不在乎自己是否能赢。
不管是哪一种,都不是好兆头。
眼下卫夫人已死,唯一可能能够接上组合毒药线索的人,就是周二先生,但他这样反应,并不是像能够透露线索的样子。
不过徐镇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你不该半路去阻截王大麻子的,只不过你听说周老爷给了他一样能指证卫夫人的证据,就忍不住动手了,却没想到那不过是周老爷的一记虚招,而起你偏偏上当了。”
周二先生既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一脸平静地道:“你怎么知道那是一记晃招?”
徐镇道:“如果周老爷真的有这样的证据,又何必让王大麻子暗中调查呢?其实你也应该能想到这一点的。不过你还是动手了,因为你不敢冒险,哪怕卫夫人身份暴露的几率只有百分之一,你也不敢任之不管!”
周二先生静默不语。
徐镇又接着道:“我想周老爷应该也料到了这一点。他不确定卫夫人是不是真的隐藏有另一个身份,但他只知道卫夫人身边绝不会有帮手,所以他只需要试探你的反应,就是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一个孤独的复仇者,又怎么会有帮手。”周二先生仰天为卫夫人悲叹,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是哭,还是笑。
“所以,周老爷子留下来指证卫夫人的证据,不是那块玉诀,而是王大麻子!只要你对王大麻子动手,他就能肯定答案!”徐镇字字着力,“只是他低估了卫夫人,被卫夫人察觉,反而让自己先遭了秧!”
周二先生静静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另一边的王大麻子听到这里,脸色刷地一下,变成了愠怒的红色。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周老爷子利用了!内心破口大骂老狐狸,只是碍于徐捕头在场,不敢造次。
“当时我也是想了许久才想到这一环。”周二先生露出一抹苦笑,似乎没想到被自己的老爹给算了了,“你是怎么想到这一环的?”
“王大麻子说,周老爷给他的证据是块玉诀时,我就怀疑了。”徐镇说道,“不过一开始我还没想到,那神秘剑客会是你的。直到秦师爷提起你的外号‘玉面银剑’,我才想联想到你身上来。”
“你的推测没有错。听说你在老家出现时,我就预感到不妙了。”周二先生承认道,“然后到了昨天,在酒神湖遇到你,我就知道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发现真相。”
“所以你就杀了你的妻子?”徐镇凝视着他。
周二先生并没有正面回答他,叹了口气,一脸落寞地说道:“这场闹剧也该到结束的时候了,我是周府的罪人,一切由我认识她开始,也由我亲手杀了她结束。”
见他这样,徐镇的心更是沉到了谷底,周二先生似乎已心生死志,这样就算他知道组合毒药的线索,也未必会说出来。
不过他还是不死心地问了。“卫夫人给周老爷下的组合毒药,是从哪里弄来的?”
“我也不知道。”周二先生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不见得吧?”徐镇盯着周二先生的手,防止他突然自刎,“组合毒药可不常见,你对这个词却一点都不惊讶,就算没有听卫夫人提起过,应你该也在暗中调查过吧?”
“我的确有调查过!”周二先生忽然抬起头来,眼中已出现一种剑锋般锐利的光芒,“既然你也从三弦老人那里领悟了势剑,只要你能赢我,我就把知道的一切告诉你。”
“不行。”徐镇摇了摇头,“你现在心生死志,一定会败在我剑下的,那时候我怕自己收不住手。你还是先把知道的说出来吧。”
“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周二先生忽然问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徐镇不明白他这是何意,皱眉道:“我不知道你在什么样的人,我只知道你的心态,绝不是正常人的心态。”
“你错了。这世上的人虽然分为很多种,但真正的剑客,只有一种!”周二先生一字字吐道。说完,他忽然抬脚往木地板一踏。
只听得轰隆一声响,一把银光闪闪的长剑冲破木地板,从楼下飞上来。周二先生一抄手,就握住了这把银剑。
他一握住这把剑,整个人就变了。
眼神和气质,全都变得凌厉起来,就好像一个赌徒,手里忽然多了一笔用不完的赌本。
徐镇只好闭上嘴,周二先生之前是心怀死志不假,但一颗剑客的心也绝不容忽略,他现在手里有了剑,死志已完全消失不见,整个人都散发着剑刃般的锋芒。
“既然如此,那便战吧!”
徐镇双脚往前迈一步,踏进室内,“呛”地一声清脆剑吟,他已拔出腰前的铁剑。
他感觉到周二先生的锋芒全都对准了自己,剑势已经抬头,这一战已不可避免。既然如此,他也想见识了一下周二先生的势剑。
门外,秦无双和王大麻子都瞪大了眼睛。他们意识到,这是一场难得一见的巅峰对决,而他们将有幸成为唯二的见证者。
突然之间,周二先生已出手,他忽然迈了一步,整个人就飘到了徐镇面前,银剑斜斜地推出,不疾不徐,直奔徐镇的胸下三寸的气海穴而去。
王大麻子顿时又死死地握住刀柄,脸色铁青,当初他就是差点死在这一剑之下,今日以旁观的角度再看这一剑,依旧想不明白为什么没有挡住。他竭力张大眼睛,想要看看徐镇怎么应付这一招。
“果然是势剑!”徐镇内心暗叹一声,此前都是猜测,如今终于坐实,同时他也出手中铁剑,直直地往周二先生握剑的手点去。
势有强弱,源于人,发于剑,人和剑的交接处,是剑势最为薄弱的地方。他这一剑看似轻飘,却直逼要害。
周二先生果然立即撤剑,转了个身,又是一剑横扫。
徐镇矮身躲过,一口气连出三剑。周二先生的剑慢,他的剑快。虽然没能刺中周二先生,却将他逼得步步后退。
眼看就要踩到卫夫人的尸体了,周二先生忽然用力蹬地,从窗户窜出去,湖面上有条小舟,周二先生凌空飘落在小舟上。
徐镇紧跟着追了出去,两人在小舟上再度交手。
几个呼吸的功夫,小船已出现了窟窿和裂缝,那是被剑扫过,或者是刺过而留下的痕迹。
船舱开始进水。
周二先生又一剑对着徐镇的脚扫下来,被徐镇躲了过去,整个艘船却断开分成了两截。
这样就变成了徐镇和周二先生各站一头。但徐镇脚下的船板早已穿孔冒水,这下沉得更快了,湖水已漫到脚踝。
水战不是徐镇的长项,他不得不施展轻功,朝岸上掠去。
还没有掠到岸边,他忽然感到有股一股无形却沉重的压迫感自后背传来,更有有一颗颗鸡皮疙瘩冒起。
不用回头,他也知道周二先生也发动了势剑,这一剑和之前剑一模一样,一种沉重得仿佛要压碎灵魂的气势。
“看来要用那一招了。”徐镇内心暗叹一声。
只见他在空中忽然倒折回去,虽然没有转身,却精准无误地避开了周二先生那一剑,同时铁剑自腋下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刺出。
银剑偏了三寸,从徐镇的脖子侧边掠过,周二先生的脸色却突然凝固,一柄铁剑从他的左肋斜斜穿入,自背后穿出。
只是一刹那,徐镇已抽出铁剑,朝木板桥上掠去。周二先生也从空中坠下来,
沉没在湖中,湖面泛起一圈圈涟漪,每一圈涟漪都带有周二先生的血。
徐镇怔怔地看着那一圈圈血水,久久无言。这场决斗他赢了,线索却断了,几乎可以用胜如不胜来形容。
“你应该留个活口的。”秦无双从阁楼出来,一脸惋惜地朝徐镇走过来。
“我也想留他一个活口,但刚才那一剑,就连我自己都没有办法控制。”徐镇苦笑。
那一招,其实是他将扶桑剑客绝招“燕返”,从弦音中领悟到的势剑融合,然后又研究了天下所有剑法的剑路结合在一起,才创造出来的绝招,取名为“回首剑”。
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办法控制“回首剑”。如非万不得已,他都不会使用“回首剑”,刚才那种情况,实已到了万不得已的关头。
因为周二先生的剑势已牢牢地锁定了他,不管往哪个方位躲,都必定会被削中,除非逆境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