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山风吹过,眼前桌台上浮灰被吹起,露出红木本色,湛然光亮。
往生深沉凝视着,若有所思。
只听陈醉低声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宛若一声炸雷响起在耳际,又好似醍醐灌顶。小往生面色突地通红。
光明荡魔心本是吠陀佛宗所创,用以明慧照心便利传法的神通。佛宗对于使用这种秘法是有着严格的限制的,所以往生才会犹豫。但陈醉引用六祖慧能的话却让他心中豁然产生明悟,菩提妙法无善恶,心如明镜惹尘埃。
陈醉却又道:“身若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不使惹尘埃,你觉得比较先前那句,这两句偈语哪个境界更高?”
往生面露钦佩敬仰之色,道:“只这两句,境界都已远在小弟之上,我那大师侄也未必有这样的领悟,但硬要比较,我觉得还是前面那句更得吠陀佛法三昧。”
陈醉道:“第一句说的是无碍无相妙法境界,一朝顿悟便立地成佛,第二句说的是世俗有形有矩的勤修道义,比较起来,其实后者更渐修渐悟,对我辈世俗凡人来说更容易领悟,说法容易修法难,传法更需大神通,就算你大哥我也还差的老远。”
往生面色越发庄严,听到最后,双手合十道:“小弟明白了,多谢大哥点醒,佛法神通皆自在才是真正的吠陀佛法,一切刻意法都是沾染尘心的法门,光明荡魔心不重要,规矩也不重要,普渡众生何须规矩?”
陈醉纠正道:“不是不需要规矩,我对你讲第二句偈语的意思就是告诉你,神通妙法高且玄,不是谁都能闻之顿悟的,所以只能掌握在少数人手中,诸如你我,但真正在世间普及大成的法门,都需循规守矩勤勉持修,二者之间并不矛盾。”
往生肃然道:“小弟明白,招募护城军一事包在小弟身上了。”
陈醉道:“咱们草创阶段,万事开头难,只好用这让你为难的办法来做这件事,待咱们的地盘稳了,人心也稳定了,城中人口都愿意以城为家时,再有外敌来犯,又何须咱们这般费尽心机招募儿郎?”
二人话题由光明荡魔心开始,又由此结束。到最后陈醉话锋一转,由禅机偈语转而说起炼锋城俗务,前一刻还在九重天上论仙佛,下一刻便直落人间谈升斗。转换之快,连往生这转生灵童都万难跟上。
建城如立国,需文事武备人势财势四方齐备才算有了基础。炼锋城财势已成,人势正逐渐形成气象,尚缺者文事武备。陈醉对此心知肚明。自己这城中目下除了缺一支护城力量外,还缺一支高素质的管理队伍把方方面面的制度健全起来。
炼锋城与夜魔城同气连枝,但陈醉却不打算完全照搬夜魔城那一套。夜魔城雄踞化外,不求霸业不问利益纷争,又有乾坤啸这样的魔宗大宗师坐镇,的确可以立足当世。而炼锋城却是欲谋天下大利,却无夜魔城之大宗师威震八方。若学夜魔城那般,待日后天下大利滚滚而来时,便真如小儿执宝珠行于街上。
圣人言:无为而治则天下大治。也不是没有道理。但境界太高,不是寻常百姓能受用的,还是规矩方圆条条框框的约束起来更简单容易。弄这些东西,没有读书人不成。而一座城建起来容易,管理起来却绝非易事。刑名,人丁,税赋,方方面面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
孙承义父子目下都在炼锋城中任事。老孙读了一辈子书,微言大义经史子集朗朗上口,但他不通达世俗变通之道,缺少对利益变化的敏感,因此只适合传道布业,陈醉便早早委任了一个学堂先生给他。小孙读书不少,也知变通,倒是堪称人才,但绝非大才,万人规模的炼锋城的管城之位便已经让他忙的顾此失彼,相信日后人口越来越多,孙承义这点本事怕是不够用。
陈醉虽算不上粗鄙无文,但肚子里的墨水也有限的很,对这个时代的内政管理的运作方式更不熟悉,有心照搬上辈子的记忆,但这内政管理可不比诗文作对可以滥竽充数。小醉哥两辈子加在一起,这做官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饭要一口口吃,事儿要一件件办。不能面面俱到一蹴而就,便只好先分个轻重缓急。
当下的炼锋城,最大的问题莫过于那个神秘的五公子在外虎视眈眈,在内还有接应者阴谋窥视。这种被暗中窥视算计的感觉让陈醉很不爽。
……
城主府就在黑水湖北岸,两进三厢的格局,建筑在原黑水堡聚义厅的基础上,一无雕梁画栋,二无亭台楼阁,风格朴拙厚重,门前一尊石碑,上书一首陋室铭: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陈忘书庐,东蜀碧云庵。夫子云:何陋之有?虽为陋室却有股子锐意。
小醉哥剽窃这首小令的时候特意改了最后几字,把诸葛庐和子云亭改成了忘书庐和碧云庵,这两个地名在这个世界上大大闻名,且各有出处雅话。最后一个孔子云改作夫子云,这里的夫子则是指十国时期,入世掌八国相印,出世为万世师表的陈抟夫子。这位老夫子留下的思想财富与上辈子的孔夫子不尽相同,倒与明代大儒王阳明的心学很相似。陈醉两辈子在这方面都没下多少功夫,自然谈不上多了解。
房屋粗鄙简陋,却因为这首小令平添一股子高人气息。这房子盖的依山傍水,这首小令里有仙有龙,隐隐显示出主人不凡的志向。陈醉以手指为刀写在石碑上,本意只想让师容兰那小疯婆子看看醉哥并非胸无点墨之辈。结果师容兰丝毫不为所动,反倒是一个年轻的旅者看到后倏然动容。
府门对面便是北大街,北岸第一家酒楼,临风快意楼门朝南开,正对着城主府。二楼雅间里,一个身穿宝蓝色锦袍,头带逍遥方巾的年轻公子正目不转睛的看着对面的石碑。
看罢,转头对身后纤弱少女道:“想不到短短一年不到,这黑水堡就多了这么一条人中之龙盘踞在此。”
“人中之龙?”少女语气不悦,道:“费五,你觉着这小子比得上少主?”
费五转过身来,走到桌旁坐下,慢条斯理道:“他是主公的儿子,龙子龙孙自然当得起这四字,这首陋室铭写的立意深刻,意境高远,不管是北边的炎都词臣还是弋江那些吟风雅士,没有几个能写出的诗篇能足以媲美这段小令的,只后面那句忘书庐似乎有自比家曾祖忘书先生之意,稍嫌狂妄些。”
少女冷然一笑,不客气的讥嘲道:“我倒觉得就这句放在整首小令中稍嫌不配,百年前的忘书先生虽有大才,却于车厢峡一役中眼见南陈气数将尽,便诈死瞒名,此举有失臣节,远远比不得那碧云庵主当年面对十八万北赵铁骑,一片冰心坚守玉壶关,舍身护东蜀来的节烈可敬。”
费五眉头一紧,道:“红袖姑娘是皇后身边近人,半年前奉命入北赵与那舒兰成接洽,却不曾想辗转流落到此,皇后娘娘在弋江常跟家叔提及姑娘,故此,家叔命我此行务必将姑娘救回去,玉章自从得知姑娘身陷此地,便一直积极联络,调度一切资源全力营救,从无半点轻慢之心,姑娘却何以无中生有,妄言诬家曾祖之清名?”
少女正是城主府里的舒红袖。闻言一笑,道:“既然你提到了令叔,红袖对仲达先生的才学智慧只有崇拜敬佩,看在令叔老大人的金面上,便为刚才的话向你费家陪个不是吧。”说着微微福了福便算礼过了。
费五轻哼一声,点头算是接受,抱腕又道:“玉章此来就是为了营救红袖姑娘,但现在姑娘随时可走却不走,先前说要取了舒兰成的性命再走,之后又让玉章安排人手配合姑娘要那陈城主的性命,如今发现那城主极可能有先天七品的境界,非出动九品巅峰的大高手不能杀之,这个级数的人物可不是玉章能够调动的,照在下看,姑娘似乎已无留下来的必要了吧?”
红袖神色肃然听着,待费玉章说完了,才道:“家叔庄宁在红袖离开弋江前曾有吩咐,此次北上行事,凡对太子有利者,可便宜行事,庄红袖孤身到北赵是为太子大业,失陷黑水堡中,宁愿与老贼舒兰成同归于尽也不愿暴露身份,也是为太子大业,如今留在这炼锋城中,图谋那城主陈醉和舒兰成的性命,同样是为了太子大业,而费二先生身为太子座师,整个费家的富贵前程都与太子大业绑在了一处,费五公子名传天下,一时人杰,红袖就不明白了,公子怎地就不肯与红袖同心协力把这件事办妥呢?”
费玉章默然片刻,终于道:“姑娘之志不让须眉,让玉章好生钦佩,只是此刻这炼锋城内有夜魔四帝顾向山坐镇,此人名垂江湖多年,早有超品修为,便是家叔祖寄穹公亲至也未必有胜算,在下纵有心相助姑娘完成此壮举,当此情况下却也是有心无力。”
庄红袖看着费玉章,轻轻一笑,道:“费五公子大约还没意识到此事的重要性,那红袖便费些口舌提醒公子一下,你我都知道这陈醉是主公最喜爱的那个女子所生,主公宏图大志不在四海之内,天地之间,只要南陈大势已成,陛下随时都可能禅让离去,到那天,谁有把握陛下一定会将帝位传给太子?”
费玉章眉头紧锁,沉默不语,心里却在思索家中长辈们平日的话语。庄红袖所言非虚,如今的费家的确已经与太子紧紧捆绑在一处了,可谓是一荣俱荣。想到这儿,不由大为意动。
庄红袖接着道:“这陈醉若是个平庸之辈也就罢了,但你看这炼锋城内外气象,此人又何止一句了得能说尽的?在红袖看来,此人不除,对太子实是个极大威胁,而且现在舒兰成就在他手上,只要让他获悉真相,谁敢保他不会带着舒兰成赶到颖阳去?”
费玉章长长倒吸了一口凉气,沉声道:“很有这个可能!”
庄红袖道:“所以我才让你联络这西北地面上能联络到的所有江湖豪杰,地方豪强,把这炼锋城夸成一块张口即食的肥肉,将那些人吸引过来。”微微一顿,又道:“目下这城中防御算不得严密,很容易混进来,而且这城里的两个重要高手去了纳兰西京,对咱们的计划大为有利,而且现在咱们对那陈醉的根底已有所了解,只要准备一把能破开先天七品防御的武器,再由公子这九品上境高手亲自出手,何愁不能得手?”
费玉章道:“可惜我曾祖当年随身武器残月龙鳞剑被叔祖赠予巴山学宫,落在风雪亭之手,如今跟着他去了纳兰西京后下落不明,否则,以那把剑之锋利,定可破那先天七品体魄!”
庄红袖皱眉沉思片刻,忽然道:“我依稀记得曾听家叔说起过,费家有一条宝枪叫‘无还’,号称枪出无还,无坚不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