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疗室里，又只剩下楼承诺一个人。

    ＊

    失去记忆是什么样的感觉？

    对楼承诺而言，先是不真实，而后迷茫与惶恐如影随形。某一天早上，他突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软床上，空气中弥漫药草甜腻的香气，让他判别出自己被安置在医护所，他撑著身体坐起来，试图拼凑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大量弹出的空白占满脑海，仿佛栽进七里雾中。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

    随后谕医发现他恢复意识，辗转将他的主治谕医找来，然后才从洛特那斯口中，将事情拼凑出一个样来。

    洛特那斯说，他名叫楼承诺，十七岁。

    洛特那斯说，是一个名叫伊修斯的少年发现了他，紧急将他送进医护所治疗，不然现在人可能已经躺在棺材内。

    洛特那斯说，他受了足以致命的伤，凶器贯穿心脏，并从背后突出。虽然勉强捡回一命，濒死的经验却让他失去记忆。

    然而让他感到最离奇的，是不只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事实上，没有人记得他是谁。

    父母、手足、亲戚、朋友、师长、更别说是恋人。可能跟“楼承诺”产生连结的人一个也找不到，就好比他忽然凭空出现在世界上，当然不可能跟谁有所关连。

    发生在别人身上叫做故事，轮到自己就成了事故，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故，可教楼承诺一点都笑不出来。诊疗完后，洛特那斯表示楼承诺的身体已无大碍，出院证明也就自然发了下来，他倚著身体等待叫号，轮到他时到柜台取走证明，踩着不确定的脚步出了大厅。

    来历不明，而且无依无靠，言下之意就是他无处可归。

    楼承诺想到一半，正要叹气，一道不耐烦的声音就劈面而来。

    “我等你等得可久了。”

    午后阳光明媚地洒落一地，医护所的屋簷下站着一名纤细的少年。乌黑的头发以男生而言略长，扎成马尾垂落颈后，清秀脸庞上五官柔和，白皙的皮肤衬得黑色眼瞳格外清亮，他穿着一袭暗色长袍，衣服的样式让人一眼就足以辨认出是个法师。

    “……伊修斯？”

    楼承诺怔了两秒，诧异地喊出名字，倒不是想起了什么，而是他认识这个人。除了在养病期间，伊修斯有来探望过几次，同时他也是楼承诺的救命恩人──根据洛特那斯的说法，没有伊修斯的话，他早就死了。

    “真高兴你还记得我。”

    伊修斯语带讽刺，显得不太高兴，脸上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像个赌气的孩子。事实上他确实比楼承诺还小，只有十六岁。

    “你是不是该对我说什么？”他兴师问罪。

    他做了什么惹人不高兴的事吗？是不是先道歉比较好？这些念头在脑中一闪而逝，伊修斯的下一句话也让楼承诺搞懂了怎么回事。

    “要不是我刚好要找洛那，即时把你追回来，不然我要怎么跟艾莉交待？”

    “……对不起。”楼承诺不亢不卑，顺从地道歉。

    伊修斯被摸顺毛，收起剑拔弩张的态度，眸光半掩，又说：“身体怎么样？”

    “康复得差不多了，刚刚拿到出院证明。”

    “恢复记忆了吗？”

    “还是没有。”楼承诺摇摇头，想起刚才没说出口的疑问：“话说，伊修斯怎么会在这里？”

    “洛那什么都没告诉你吗？”

    先不论伊修斯的口吻对神不太尊敬，楼承诺更在乎的，是他好像被跳过了什么。

    “啊？”

    “算了……”

    伊修斯揉乱浏海，轻纾一口气，这才说出此行的目的：

    “我有事要办，你跟我来一趟。”

    人群将室内挤得水泄不通，循环魔法有气无力地运作，驱不走的热气不断累积，气温陡然攀升，仿佛身置巨大的烤炉内。时过中午，显然进入办公的高峰时段，光是站在门口看着，沸腾人声就迎面轰炸过来。

    “提交记忆灯火请到三号柜台！”

    “请排成一列！按照叫号来！插队就给我再排一次！”

    “请将资料填好再呈交上来，没填完整一律退件！请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

    公会是维持社会运作的重要单位，负责发派任务与处理各种大小事杂事，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为了负荷庞大的工作量，各种窗口也分门别类地建立起来，以求办公效率。

    每个窗口前面都大排长龙，队伍里混杂着龙、巫猫、魔法师跟谕医，四个种族全员到齐，队伍几乎看不见尽头。管理秩序的广播声隔三差五地响起，无差别待遇地攻击每个人的耳膜。

    楼承诺护住自己的耳朵，双眼睁圆，还没踏进半步就犯起头疼。伊修斯司空见惯地踏入大厅，楼承诺只好亦步亦趋地紧随在后，有那么一瞬，他看到伊修斯指尖闪过绿色的光芒，快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仿佛是证明他没有看错，沁凉的气息自伊修斯衣袖间吹出，空气立即变得清新，气温缓缓下降。

    风元素。楼承诺认出了那抹绿光，脑海浮现操作手法与法阵编写方式，没来由的产生一股自信，觉得自己也可以完美施展。

    那道风也引起了其他人注意，众人注意到伊修斯的存在后，纷纷往旁边退开，让出一条路来。楼承诺紧紧黏在伊修斯身后，旁人好奇的目光盯得他浑身不自在，小声地问：

    “那个，伊修斯，不用抽号码牌吗？”

    “不需要。”

    什么意思？

    还来不及细想，楼承诺就发现自己被带到一个窗口前，悬在头顶的牌子用花俏的字体标示著“人事部”，柜台另一头值班的是一名巫猫。

    伊修斯凑到窗前去，轻唤：“莉莉兹。”

    那是一位二十出头岁的女性，她有着一双大大的猫耳，瞳仁细长如兽，细长的尾巴正随着工作节奏打起拍子，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

    “喵？”

    莉莉兹从成堆的资料中抬起头，耳朵慌张地抖动两下，当她看清来人后，露出带尖牙的可爱笑容。“时间刚刚好。”

    随后她又在资料丛里一番翻找，然后抽出一张纸，是张表格。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