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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戏:三十七 姑娘留酒敬公子(二)

    楼中澹浜与赵雪见一同望向梁秀,一脸茫然。

    “明白了什么?”澹浜问道。

    梁秀回身将觥筹放回桌上,面容颇有几分戏谑之意,“小师傅又和师父斗上了。”

    澹浜皱眉思索片刻,这才恍然大悟。此前梁秀就曾向赵雪见询问过师父陈挫对此事有没有安排,赵雪见回答的是“陈先生说李先生会处理”,在回头看眼下所发生的事情,原来梁王府这二位谋士竟将康贤当成赌物,左右暗斗起来了。

    “师父倒是算漏了元亮会这般冷静。”澹浜淡然一笑。

    梁秀摇了摇头,“我看未必,你不觉得元亮今日有些太过平静了吗?虽说与茂典相较之下他性子好些,可如常的话,也不是个能咽下这口气的主吧?”

    澹浜再次皱眉沉思。

    相比于梁秀这些年日夜跟随陈挫在端书院饱读诗书,在泉乡习武六年的澹浜对庙堂的明争暗斗就要寡闻少见许多,深山老林里哪有这般多阴谋诡计可言。幼时澹浜在梁王府生活所学更多是用兵之法、行军之策,对庙堂学识浅薄。

    “师父是想提醒康伯德?”澹浜疑道。

    梁秀点了点头,朝赵雪见挥了挥手。赵雪见赶忙上前欲扶其起身,可梁秀并非是示意赵雪见扶其起身,摇头笑道:“园里的事自有小师傅会去处理,舀些酒来。”

    赵雪见会意错了世子的意思,微微赧然,赶忙拾起木勺朝觥筹中舀酒。

    “你觉得师父会如何做?”澹浜望着园中,翟元亮已扶着丁茂典匆匆离去,一路留下猩红血迹,心中暗暗惊讶这康贤竟如此心狠手辣。

    园心处一众看客因康贤这突如其来的阴招给镇得寂静,亭台上的歌伎也纷纷随下人不辞退走,想必是各家掌柜生怕康贤一时兴起将自家的摇钱树给摘了,倘若抚琴歌伎真就这么被康贤一怒之下给杀了,各家掌柜除了忍气吞声也别无他法,连梁王府派来的化怀郎都被这疯子给一刀捅趴了,死个商女还能讨说法?半个吟芳园被惊得鸦雀无声,独留空隙中的康贤在那儿疯癫嘶吼。

    与诸多亭台一样,早在争斗时大年就领姽婳下了岩台,在混乱中混入人群。

    “我觉得小师傅不会亲自前去,这时候的康贤不足以给这般大的面子。”梁秀道。

    康贤在园中手舞足蹈,口中不停地说着胡话,不时放声大笑不时朝周旁的看客吼叫,似喜似悲,笑起来面容僵硬,多么狼狈猥琐。

    “他越这般做,世人越会对此人起怜悯之心。”澹浜俯视那坨丧袍,“怎感觉他一直是在做戏?”

    梁秀想了想,笑道:“唱戏笑世人罢了,康贤狡猾得很,若得了民心,再怎般闹到头来梁王府都杀不得。”

    仔细想来,康贤混迹仕途数十载的老道行,庙堂纷争明刀暗箭这么多年来都能处理妥当,确实不足以因丧子一事就陷入癫狂。当然,悲愤怒行必占其一,但不可能真就似地痞流氓那般不管不顾,如此行为看似不管不顾,实则是刻意为之,康贤要闹,闹得越大越好,那样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其晚年丧子一事,不少妇人之仁就会渐渐浮现,到那时不管何人对康贤不善,都会引来不小民怒。

    虽说康贤平日里十恶不赦,但他毕竟为南延朝政兢兢业业了数十载,如今不过是因丧子一时悲愤,于情于理于功于过都不应再雪上加霜才是。

    “哟,朱景明来了,小师傅棋高一招呀。”梁秀余光瞥见按察使朱亮领着一众捕快匆忙跑向园心。

    澹浜稍作思索,不由笑道:“有点意思。”

    朱亮这些天没日没夜在外奔波,官袍就没脱下过,风尘仆仆显得衣衫褴褛,面色不比康贤好多少。傍晚与一众捕快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刚回到衙门中坐下,还未来得及将凳子坐暖又收到密报说康磊死在北城外十里处,茶都还未煮熟这立马又领着一众捕快快马加鞭出城。

    这些日哪怕有一丝一毫的消息众人都不敢怠慢,上头康贤对此事逼得近乎喘不过气,不管真伪凡是有上报者衙门皆得同往排查,一次又一次无功而返众人心中亦叫苦不止,可哪敢去与康贤讨个休息,一见着参政知事就得被指着头破口大骂,大家伙躲着还来不及。

    这次的密报可算是让众人寻到了康磊,欣喜若狂赶回城中,刚入城又收到消息说康贤带人在吟芳园中大闹,这又立马往吟芳园这处赶,可还是来迟了些。

    “那贱婢呢?”康贤朝四周咆哮。

    康贤自顾自地闹了一阵后才想起今日所为何来,立马将阴深的目光投向岩台,发现原本那垂首抚琴的女子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立马暴跳如雷,像极被蛰了屁股的疣猪。

    康贤一把顺着衣襟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记账先生拎起,两目似要挤出眼眶般瞪得滚圆,面目狰狞地吼道:“本官问你那贱婢呢?哪去了?”

    记账先生哪受过这般大的惊吓,一时手脚并抖,口舌打架说不出话来,生怕这疯子似捅那化怀郎将丁茂典般一匕首将自己送下地府,脸上汗如雨下哆嗦数息后两眼翻白直接给吓晕过去。

    “大人,大人…”

    康贤狠狠地将记账先生给推翻,正要放眼寻下一只戴罪羔羊时听到朱亮大老远就高声大喊,面容顿了顿稍稍恢复如常,伛偻着肥硕的身躯静静站着。

    “大人,大人。”朱亮好不容易挤出人群,一时喘不上气险些摔倒在地,幸好一旁的捕快上前扶住,朱亮弓着腰大口喘息,“大人,寻…寻到康和厚了。”

    此话一出霎时如一记响雷从天而降,不仅惊醒了癫狂的康贤,周旁人群亦是被一语打回了神,纷纷小声议论起来。

    “你是说,寻到那孽畜了?”康贤面容五味杂陈,分不清是喜是悲。

    朱亮吃力地点点头,压在心头的石头终于放下,一时全身疲惫交加,软倒在地。

    ……

    楼阁中,梁秀与澹浜将此尽收眼底,心中不由对李桢的步步为营敬佩不已,这时背后响起一阵“嗒嗒嗒”的脚踩木梯声,有人登楼。

    “姽婳见过世子殿下。”

    三人闻声回头,皆笑。

    想是扭身扯了伤口,梁秀提着觥筹的手臂微微打颤,硬是忍着疼痛吃力地朝姽婳淡笑道:“来坐,吃些酒暖暖身子。”

    一旁的赵雪见自然会意,立马拿来另一觥筹为姽婳舀温热的黑杜酒。却在这时姽婳声音细若蚊吟地说了句“姽婳敬公子”,照着园中的吵吵嚷嚷近乎无响,好在楼中几人耳朵尚灵光,皆听入耳中,这才注意到姽婳两只白皙玉手握着酒杯,朝梁秀屈膝行了个满礼后仰头一饮而尽。

    梁秀闷哼一声,一旁的赵雪见赶忙放下木勺上前扶住,这才好不容易将身子转向楼内,梁秀看了看赵雪见,随后望向姽婳微微颔首,亦将杯中黑杜酒饮罢,后将觥筹放回桌上与姽婳四目相对。姽婳不知何处来的胆量,那双秋水送波似的眼眸中竟有着几分犟意,对上梁秀那双深邃瞳眸硬是丝毫不怯,梁秀也起了兴致,二人就这般你瞪着我我瞧着你,楼中气氛变得古怪。

    “姽婳姑娘,披件绒衣,莫要着凉了的。”赵雪见轻声道。

    不知过了几息,赵雪见捧着一套衣裳走至姽婳身旁,悦耳的声响打破了楼中的寂静,阁楼又一下子融入吟芳园的嘈杂中,好似打了个盹。赵雪见伴梁秀左右多年,刚刚梁秀看其一眼就会意了世子的意思,这就迅速拿来一件大衣递给姽婳。

    原来,姽婳在园中抚琴奏乐所穿甚少,仅是一件简朴的翠纱素衣,在这深秋夜里,着实是有些寒的。虽说花登魁在这腊月之中,可多年传统至今,歌伎演奏一般穿着简短,说到底还是风尘处,给所到看客大饱眼福一般是应当,谁会理冷不冷,揽着银子才叫人暖心窝。

    姽婳稍稍一愣,回神接过大衣,朝梁秀屈膝敬道:“姽婳谢过世子殿下。”

    “来坐。”梁秀淡然一笑,吃力转身望向园中,“半淮,你说小师傅给康贤判的是生是死?”

    澹浜望着园中愤恨离去的康贤,片刻后摇头苦笑道:“不好说,我看不懂庙堂伎俩,更猜不透师父的心思。”

    梁秀撅了撅嘴,笑道:“得学。”

    姽婳哪敢与当今南延世子平坐,走至桌旁垂头挺立,脑中思绪连篇小脸不禁红彤彤,心道姽婳你真是胆大包天,刚刚竟敢与世子殿下置气,世子殿下骗你咋了?竟不知天高地厚地想向其讨个委屈,姽婳啊姽婳,你真是不知好歹,不过世子殿下可真俊…

    “你为何不坐?”梁秀明知故问,倒是满脸疑惑地看着面红耳赤的姽婳。

    姽婳哪儿晓得世子唤自己,一时半会还沉浸在小九九中无法自拔,乐在其中。

    “公子、澹公子。”大年音起如惊雷。

    大年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忙忙登梯而至,人未到声先响,那嗓子好似沙场擂的战鼓般震耳欲聋。

    “老拙在二楼与李先生说了些话,这才晚到了些,可有茶水?”大年咧嘴笑道,那缕恰到好处的山羊胡随着唇张唇闭上下乱窜。

    楼中几人与大年相识多年,自然知晓大年无饮酒的习惯,多年来梁秀好说歹说就是死也不肯喝上一滴,说是喝酒误事,往后大家也就心照不宣了。赵雪见为其斟了碗此前煮的碧螺春,大年大口喝罢,这才滑了滑口舌一副满足神态。

    若是刚来那会儿姽婳定会被这老仆对主子毫无礼数的行为惊讶不已,但相处久后也就见怪不怪,虽不知其他仆人待世子是否也这般随心所欲,在梅园生活这些日赵雪见与世子相处方式也非一般,总之众人将大年这一行为看在眼里古井无波,早已习以为常。

    “小师傅与你都说了些什么?”梁秀嗅着浓浓的黑杜酒香,甚是养鼻。

    大年抬起枯掌抹下嘴角的余茶,不假思索道:“康贤当然十恶不赦,不过现在倒不急着杀。”

    梁秀微微点头,李桢话意明了,丧子后的康贤早已自暴自弃,往后对南延庙堂的贡献定会大大减少,如此一来当然也不可再让其坐在正二品的参政知事高座上,但目前当做的不是卸磨杀驴,而是得先找到下一匹能拉磨的驴替之,否则偌大一个参政知事官位一空,且不说孔、徐二派,康晁自家都得乱了天欲谋其位。

    吟芳园中,众人目送康贤随按察使朱亮出园后又立马喧闹起来,高声呼唤各家歌伎赶紧各回各座,接着下轮的奏乐。各家歌伎在下人的围拥中陆续回座,几位当红歌伎被一众看客高呼围堵挤得水泄不通,不时有姑娘被漏网咸鱼给揩了油尖声惊叫,一旁的看客亦是高呼起哄,下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才好不容易把歌伎送上岩台。

    姽婳放眼望着园中的动静,朝梁秀支支吾吾道:“世子殿下,姽婳…”

    “莫去了。”梁秀随口道,亦看着园中的人来人往。

    大约半刻钟后,一众歌伎皆达亭台,美中不足的是备受关注的姽婳迟迟未有出现,几些耐不住性子的人纷纷破口大骂,亦有此前瞧见姽婳徐徐走入阁楼者七嘴八舌扯开,未过多时姽婳又成了半个吟芳园的热头。

    “这姽婳怎这般高傲?又得让一百多人等她一人?”被姽婳压了一头的歌伎不满嗔道。

    身旁的老鸨赶忙低声劝说:“小姐莫要让人嚼了舌根才是,那贱婢想是有世子殿下撑腰才敢这般猖狂,小姐保持好仪容才可与之相较。”

    “那姽婳也太娇贵了吧?怎次次要大伙等她一人?被世子殿下看重也莫要如此横行才是!”

    “是呀!依俺看,咱莫纵容了那婊女的性子!咱奏咱的!”

    “诶诶,在下刚刚去小解,听那边的兄台们说此前姽婳趁乱登楼给世子殿下敬酒去了!”

    “是真是假?还有这等事?若真入了世子的楼,恐怕不单单敬酒这般清闲罢?”

    “诶!兄台性情中人!”

    “彼此彼此,哈哈哈哈哈。”

    …

    园中议论纷纷,负责主持花登魁的一众管事亦急得火烧眉毛,若是不等那姽婳又是南延世子捧的姑娘,世子殿下的脸诸人自然得赏,可等的话这会儿大家伙已是不耐烦,这般下去亦不是个办法。

    正当众人火急火燎之时,远处楼阁三层上有声响如惊雷,颤得园中众人噤若寒蝉。

    “姽婳姑娘暂不奏乐,此轮无论赏银高低,世子赏姽婳姑娘双倍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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