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时候,曾有一段时间,木星市几乎天天下雨,持续了近半个月。
连绵的雨水并没有打乱人们的生活节奏,只不过在清晨或傍晚增添了一丝可有可无的烦恼,反而是托它的福,空气倒是比以往好了不少。盘踞已久的雾霾终于散去,转而被阴冷潮湿的气味取代。
周远通往学校最近的一条小路上,雨水将人行道冲洗得干干净净,人走过去也留不下一点痕迹,路边泛黄的草地湿哒哒的,表面上是看不出什么,但若有谁不小心才进去,准能踩出一个水洼来。然而最让人不舒服的,还是这片草地的颜色,周边的植物都抽出新芽,一眼望去,到处遍布生机的绿色,唯独这里,枯黄得,像是一块腐烂的皮肉。
那天周远一个人从家里出发前往医院看望重病的母亲,路上出奇得一滴雨都没有下,阳光从沉重的乌云间隙中倔强地透出些清光,使整座城市不至于陷入彻底的黑暗,但是抬头眺望,目光所及之处,天空依旧被连绵的阴云覆盖。正如周远的心情。
他在医院陪了母亲两个小时,期间等来了母亲的主治医师。
病因尚未明确。
而母亲的身体和灵魂还在一天天衰弱着。
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了。
走出医院的时候,外面刚好下着雨,他习惯性地握了握手,然而什么也没摸到。
唯独那天,他出门的时候忘记了带伞。
想来是心事太多的缘故。
他拍拍两颊,让自己清醒一点,然后沉默着取下外套披在头顶,毫不迟疑地走进雨幕中。
那天的事情周远印象最深的就两件。
一件是母亲一如寻常的微笑,那笑让周远看了很难受。
一件是那天的雨,真的很冷。
就像现在的一样。
永不言弃的少女刘轻轻已经故意向周远这边靠了八次。
周远则是向相反的方向躲了刘轻轻八次。
至此势均力敌。
他们之间,始终留有半步的距离。
刘轻轻感觉自己要抓狂。
她咬了咬嘴唇,看着周远另一边已经湿透的肩膀,不知道在这雨中是该开心还是难过。
两人在学校片叶不沾身的辉煌战绩都是拜各自孤僻的性格所致,平日里他们都比较安静。今天是个例外,但是再安静也要分清楚场合,他们自图书馆出来之后,就一句话也没有说过,这份安静就不免显得有些尴尬。
如此继续走了几步。
“这雨怎么突然就下了呢?一点征兆也没有。”还是刘轻轻率先鼓起勇气,开始没话找话。
“我也不知道。”周远硬邦邦地回答。
刘轻轻“…………”
周远现在满脑子都在想那个声音,醒来,什么醒来?自己在梦里吗?还是说因为母亲去世,精神恍惚了?
他握了握拳头,很有实感,应该不是梦。
“还真是冷啊。”刘轻轻揉了揉胳膊,然后用余光偷偷瞧着周远会有什么反应。
周远……周远缩了缩脖子,表示自己也很冷。
确实冷。
以夏季的天气来说,即便是下雨,这温度也的确低得过分了,甚至两人说话时,嘴里都直吐白气。
刚才从他们身边还有许多人形色匆匆地跑来跑去,现在也已经很少了,大概能躲过这恶劣天气的,都已经躲起来了。街道上静悄悄地,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刘轻轻走得很慢,十几分钟了,他们才刚走出图书馆不到五百米。
周远当然不会蠢到主动去问。
但是永不言弃的少女显然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他。
她瞅了一眼周远,对方正在目视前方,胸膛挺得很直。
于是。
“诶呀。”
她身子忽然晃了一下,接着蹲在原地。
“脚……脚崴了。”
她酝酿了一下情绪,然后抬起头,眨着两个楚楚可怜的大眼睛,望着周远。
直女使出了绝杀技——装沙雕之术。
此术进化之后,就是传说中的平地摔之术。
周远看了看自己身下平坦的路面,又看了看她脚上穿着的平底鞋,沉默了一会儿,问:“没有大碍吧?”
其实话一说出去刘轻轻就后悔了,她很想说没事,但是自己都已经蹲下去了,借口也说了;想说有事,又害怕他如果看破了自己是装的,不理会怎么办?
不对,他肯定已经看破了,这么笨拙地方法,地面又不滑,真要是相信了才是傻蛋呢。
他又不傻。
他该不会认为我是个厚脸皮的女人了吧。
刘轻轻更加难过地想。
最近一段时间我总是找各种理由缠着他,可是他总是对我爱答不理的,上次在路边也是,这次在图书馆也是……
她心里盘算了一阵,最后得出结论:周远现在虽然表面上没有什么,心里肯定在笑她呢!
如此,楚楚可怜的大眼睛变成了真可怜,泪珠开始在红了的眼眶里打转。
她这一番胡思乱想倒不是没有效果,至少,周远是无法想象她能在短短几秒的时间里想这么多,所以现在是真分不清她究竟有没有崴到脚了。
“你别哭啊,扭到哪了,很疼吗?”
刘轻轻抹了一把眼泪,这次没有撒谎:“不疼。”
周远把她搀了起来。
她的胳膊很细,皮肤也很光滑。
周远突然有些后悔,说不定她刚才是因为很冷才向自己靠过来的。
“能走吗?”
刘轻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
周远叹了口气,问:“那我搀着你,能走吗?”
刘轻轻犹豫了一会儿,再次点了点头。
然而周远看了看她两条腿,然后松开手绕着她转了一圈,很是不解地问:
“你崴的是哪只脚?”
刘轻轻这才发现自己现在站得四平八稳。
她赶紧抬起右脚,说:“这只。”
她感觉自己的脸蛋儿现在能煎鸡蛋。
周远于是绕到她的右侧,一只手撑伞,一只手撑起她的肩膀。
刘轻轻顺势将半个身子都靠了过去,这次周远正搀着她的胳膊,没办法躲。
刘轻轻的第九次攻势,终于成功。
两人不声不响地走了一阵。
离远一点看,他们就像一对情侣,女方小鸟依人地缩在男方怀里,在这冰冷的雨中,找到了可以躲藏的地方。
…………
…………
又走了半个小时,终于,在几个保安审视的目光中,周远登记了一下,两人一同进入了一个高档小区,并在其中一栋楼的大厅门前停住。
“上面就是我家了。”
刘轻轻低着头,说话声音有点低。
“那我就回去了。”周远转身就要走。
“诶你等一下。”
周远回过头:“怎么了?”
“你……不上去坐坐吗?”刘轻轻手指了指上面,“我们家就在三楼。”
“不用了。”周远笑了笑,“我还要早点回去做饭。”
“我还有一个问题。”刘轻轻捏了捏衣角。
“你说吧。”
“你打算报哪个学校?”
周远楞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微笑,难怪对方今天这么主动,原来是因为这个,“尚海交大。”
距离填报志愿截止日期就剩三天了,刘轻轻却直到今天才敢问出口。
她咧嘴笑了,露出两个小虎牙:“那我也去,你别骗我。”
“那也要你分数够才行。”直男一击。
短暂的沉默。
“你不送我上去吗?我脚崴了。”刘轻轻没了心事,转而大方地说。
“早就知道你是装的了。”
周远举着伞,一个人走进雨里。
刘轻轻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接着蹲下去,用手锤了锤有些发胀的左腿,然后噗嗤一声忍不住笑了出来。
银铃一般。
……
……
十字路口,虽然不知怎的,路上一辆车都没有,但是周远仍旧等待着红灯变绿。
气温好像越来越低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明明是盛夏,可是给人的感觉却像是严冬一般。
周远打了个哆嗦。
不仅仅是因为气温的缘故,仿佛有另一种阴冷的气息开始悄悄蔓延。
绿灯了,他想要赶紧回家,然后打开空调,钻进被窝里去,这气温太反常了。
他的愿望注定是无法实现了。
刚走两步,就听到一阵刺耳的刹车声。
周远转过头,视线里是一辆黑色轿车,开着雾灯。
“日!”
来不及有什么其他想法,他的身体就高高地飞了出去。
……
……
周远,男,十八岁。
他刚刚决定喜欢上一个女孩。
人生中的最后的遗言是“好疼。”
这两个字混合着热血,迫不及待的从他温暖嘴里流入到冰冷的雨水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