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句难听话,这年头——死人大家都早就见怪不怪了,别说这种突如其来的灾难,就连那些小小的水患和旱灾,死人都足以比现在多上百倍。
尹未然暴怒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因为火灾,而是因为这次火灾所将要产生的连锁反应。
洛阳发生了这么大的灾难,首当其冲会被问罪的便是他这个太守,若他不能及时控制事态,到头来绝对会成为整个官场的众矢之的,别说丢官,就连命都有可能不保。还有他背后的那些高官大员,定然也会受到不小的影响。
至于林逸。
站在满是残骸的西城废墟上,冷风呼呼吹过。却吹不散他心头的阴霾,他活了两辈子也没见过死人,更没见过被活活烧死的人。
当那被烧焦的一百多具尸体摆在眼前时,林逸眼中露出了深深地惶恐,整个人抑制不住的颤抖。
“大人莫慌,不过死人罢了,末将这就将他们抬走。”巡街的武侯与他有过几次交情,更是得到过林家的赏赐,看林逸如此难受,赶忙挥手示意手下人将尸体搬走。
“等等……”林逸拦下了搬运尸体的衙差,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连磕了三个头,声声掷地。
武侯不解的看了眼林逸,也不敢多问,急忙带人忙碌起来。
……
人救完了,接下来便是统计损失。
经此火灾,洛阳损伤之大,城西二十四坊被烧个干净,光是银钱上的损失就足以十万贯计,至于其他的损耗更是巨大。
废墟旁边,搭建起了一个个简陋的窝棚,成为了收容难民的临时棚户区。甚至直到现在,还有许多百姓搞不懂,为何一夜之间,自己就变成难民了?
尹未然蹲在地上,手捧着一碗热汤浑身打颤,目光却依旧凌厉:“林大人,依你之见,这次火灾是因何而起?”
短短三日,洛阳城中便发生了两起火灾,一个是林家,一个是白家,而且是一个比一个烧得狠,一次比一次闹得大。若不是那声太过于惊世骇俗的爆炸,尹未然甚至想都不会想,就将林逸抓拿归案了。
林逸有些出神地看着周围窝棚里面的‘难民’,语气幽幽:“此等天灾,怕是很难看出因何而起的。”
尹未然淡淡一笑:“林大人也认为这是天灾吗?”
“若不是天灾,下官无法想象此等灾祸是怎么人为办到的。”林逸对答如流,甚至就连表情,都如此的真诚,难过,惋惜,幽叹……
他不想做这样一个人,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鼓起勇气为自己犯下的罪责买单,但理智告诉他,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自己死不足惜,但还会有更多的人会因他而死。
他很想赎罪,却又不知道如何是好……
尹未然起身直视林逸,那双眼似乎能够直刺人心:“真的不是你?!”
林逸报以苦笑:“下官惭愧……”
“那便是天灾了……”尹未然扬天一叹,似乎在安慰自己,又似乎正在为此次所造成的后果衡量对策。
……
“林逸呢?!让他出来!让他出来!”
棚户区外,白苏蓬头寇面的叫嚷着,原本一身洁白如斯的长袍,此时也变得污秽不堪,就连双腿都有些微跛,看样子也是受了伤的。
尹未然远远地看了眼,此时他哪里还有时间管这些闲事,回头笑了一声:“林大人的麻烦来了。”
林逸同样一笑,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这回……下官真是百口莫辩了。”
如果有选择,林逸想要逃走,因为他根本就不善于这种理亏之下的争论,尽管在外人看来,两家争斗你来我往并没有什么对错之分,但他还是觉得自己理亏了,单是那烧死的百十个百姓,就足以摧垮他的心。
站在满脸愤恨的白苏跟前,林逸头一次弱了气势:“白公子别来无恙。”
“姓林的,你好狠的心呐!”白苏早已瑟瑟发抖,一步上前抓住了林逸的衣领,不算有力的拳头狠狠地砸在了他脸上,打出一些血丝。
韩虞赶忙上前,一把拽开了白苏将其推倒,只是眼神中却有些不敢直视。毕竟昨日的那场爆炸,是他一手操作的,尽管他并不认为此事做错了,但仍旧良心难过。
“鉴于白家遭此不幸,白公子的这一拳,林某笑纳了。”林逸歪着头擦了一下嘴角的血迹,脸色如常道:“但若是阁下再出言不逊毁谤朝廷命官,林某有权将你定罪收押!”
白苏双目血红,狠狠地盯着林逸,恨不得将他咬死:“林大人好大的官威啊!这场火灾白家死伤三十余口,整个庄园被夷为平地,这下你可满意了?”
想起昨夜的惨状,白苏第一次感到了后悔,若是他没有派韩虞窃取林家秘方,若是他没有派人烧了林家酒坊,或许也不至于发生今日这种局面。
林逸语气淡然,字句沉着:“白家逢此天灾,林某同样深表同情。但这并不能成为白公子诬陷在下的理由。”
“天灾?!诬陷?!天大的笑话!此事还用白某诬陷你么?若不是……”白苏说到一半,顿时哑言,虽有满腔怒火,但也不得不忍在心里。
林逸也不点破,近前了一步盯着白苏,字句珠玑:“白公子还是莫要往下说了,否则在下就真的想要火烧白家了!”
“你……”白苏气的险些晕厥。
说到底,这件事情谁都没理,就是因为都没理,林逸才可以一口否认所有,就算是公布于众,他也依然不惧。白家是断然不会承认林家的那场火灾的,亦如现在的自己。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远处,一行人缓缓而来,为首者便是白易行,身后跟着许多白氏族人,还有许多洛阳城中举足轻重的学者大儒。
林逸仍旧淡如碧水,上前一拜:“林某见过白老。”
白易行仰头笑了一声,浑浊的目光中似乎还带着些许悲伤:“林大人一席话如露入心。老朽之前真是小看了你啊!”
白易行一副老态龙钟之相,就连腿脚都有些力不从心,手中的拐杖因为大力,磕在地上生生作响,看得出来,他已经愤怒到了顶峰。
“此等心肠狠毒之人岂能存于世间!自当以诛之!”身后几个上了年纪的老者同样怒目而斥。
林逸哈哈一笑,抬手一指早已被烧成渣渣的白家,袖袍泠泠作响:“老先生说得好!烧人房舍,毁人根基之事,自是天下之人不耻,若不诛之岂能平怨?”
老者愤愤冷声:“那阁下何不立刻以头抢地、一死谢罪!”
林逸怡然不惧,声音有些狰狞:“林某不才,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此等惊天之事还是做不来的,若是林某真有此等本事,又何至于任人欺凌?”
诚然,若不是白家步步紧逼,白苏更是心狠手毒想要置他于死地,林逸又何至于闹成今日这般田地。
还是那句话,虽然他对今日所犯之过错深感自责,但他不后悔!杀身成仁的勇气或许他没有,但拼死一搏的准备他早已做好。想要在这人吃人的世界里好好生活下去,慈悲和怜悯都太过奢侈了。
白易行微叹一声,浑浊的双眸闪出利刃般的光芒:“林大人不必巧舌如簧,你我都知道,这件事不是天灾,更不是什么天神降罚。既然你已走出了这一步,就莫要怪白家不留情面了。”
“白老既已话到如此,那在下也只有接着便是了。”林逸心中苦涩,面色却依旧沉静:“但林某还有一句话。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就算林逸命如草芥,也绝不缺鱼死网破的手段。”
“好!好!好!”
白易行连笑三声,就连那本就苍老的面容都有些潮红之春,在众人的搀扶下缓缓离去。
远处,尹未然看着林逸摇曳在风中的身影,脸上蓦然出现一丝笑意:“莫欺少年穷?年轻人啊……”
……
白家的事情平静下来了,好似双方都不愿因此事再闹出别的动静。林逸依旧每日跟在尹未然身后抢灾救灾。
也不知是不是良心难安,当天林逸便搬空了地窖里的所有银钱,到底有多少他没有细数,也从来没有数过,但尹未然告诉他,这些钱,足以将城西的所有民宅翻修一遍了。
至于那些变成难民的百姓,府衙也拿出了足够的钱粮赈灾,尹未然甚至自掏腰包填补亏空,只愿将朝廷即将到来的惩罚降到最低。
不疼不痒三个月,林逸付出了家财散尽的代价,给那些失去家园的百姓盖起了新房,但这也只是解决三分之二的百姓,还有一部分房子没有盖起来,不是没时间,而是他没钱了。
短短三个月,林家将近付出了五万贯之多,直教尹未然看得瞠目结舌,他做梦都没想到,林逸竟然如此有钱。
当然他看到的也只不过是眼前的罢了,只因林家在河南道地区的那些铺子如今还未开始正式盈利,若是连那些拿不走的财产都算上,林逸如今身家早已在十万贯之上。
这在那些顶级门阀眼里或许算不了什么,但要知道,林逸来到唐朝到现在,也不过才短短半年罢了,仅仅半年时间便揽聚到如此家财,假以时日又会是怎样一番面貌?
尹未然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他如今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和林逸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不离不弃的那种,至死不渝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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