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庄观陆哲,见过陈郎君。”对着这个笑容带着四月桃花一般媚意的青年,陆哲心中莫名有股悸动,下意识地想要远离这个人,在拱手为礼之后,陆哲的双手并未收回身侧,反而是下意识地放在身前,在心理学上,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被称为防卫姿态。
显然,陈文若虽然没学过心理学,但是也看出面前这位山水郎对自己的防备。
他见状呵呵一笑,在马上深施一礼。
“方才文若并非有意偷听,恰逢其会尔,还望山水郎恕罪。”
“无碍,无碍,哲黄口小儿之语,恐污郎君之耳。”陆哲赶紧表示。
“非也,非是由不欲闻,文若反倒是由衷欲闻巢父高见也。”说罢之后,陈文若竟是哈哈大笑,车内的裴青奴也在面纱上露出揶揄的笑容。都觉得这位小郎君真是风趣极啦。
我是谁,我在哪儿,对面的人怎么了,怎么就突然笑了起来。此刻的陆哲,心中慌得一匹,但是依然装得跟大尾巴狼似的,面露蒙娜丽莎式的微笑。
“山水郎何不请某车中一叙?”陈文若整了整衣冠,微微点头,也面露蒙氏的微笑。
“哲虽有此意,只是——”陆哲看着车内,欲言又止。
“还请陈郎君车内一叙。”马车开始减速,停下,车内传来了裴青奴的声音。
“谢过裴娘子盛情。”陈文若也不见外,策马来到车前,下马上车。
既然人家女子都没有说什么,陆哲还能说什么,只好跟着进了马车。
于是车子重新开动,车中的裴青奴与陈文若正襟危坐,与陆哲大眼瞪小眼。
“清水一盏,以奉君子。”裴青奴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套细磁杯,倒上了一杯水,微微伏下身子,将杯子递给了陈文若。
“娘子有劳。”陈文若双手接过,随即端至嘴边,轻啜一口,随即放下,对着陆哲笑道,“主人盛情,铭感五内。”
而且整个请水的过程如同一套仪式,两人的动作也如舞蹈一般,十分地优美好看,令人赏心悦目。弄得在旁边的陆哲一头雾水,不是说大唐的女子不轻易邀请男子同车的么?这是怎么回事。
其实,方才就是一个美丽的误会,两人误会陆哲是在打趣陈文若,两人也迅速心领神会,按照士族之间的交往规则,算是已经互相打了招呼啦。
因为这个年代的知识都垄断在世家贵族手里,所以,利用典故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成为了这个年代间,陌生士族互相辨认的固有流程,简单一卷,利用典故互相玩梗确认圈内人就是啦。
因而裴青奴在听到两人对话之后,邀请陈文若上车,以士族之礼奉茶,看样子是准备展开一场士族间的对话。
要知道,这个时代是没有“洗耳恭听”这个成语的,这个词最早出于元代,陆哲的一句“恐污郎君之耳”虽然不过是他的谦辞,结果被认为是在开陈文若的玩笑。
晋朝皇甫谧《高士传》有云,“许由隐于沛泽之中,尧以天下让之,乃而遁于中岳,颍水之阳,箕山之下。又召为九州长,由不欲闻,洗耳于水滨。”
陆哲的这句恐污郎君之耳,被两人认为是在开出身颍川的陈文若的玩笑,将其比为在颍水洗耳朵的高士许由。
而陈文若的回答也很巧妙,先是用原文,表明自己不是不想听,而是太想听了,接着将陆哲比为讽刺许由虚伪,因而赶着牛去上游,不喝许由洗耳朵之水,更加清高的巢父。
于是,在陆哲毫无反应的情况下,一场互相确认身份的过程就这么完成了,车外的众人,虽然隐隐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由于不在士族文人的话语圈子内,也都是一头雾水。
怎么这陈书手在一瞬间就跟那位山水郎一见如故了?该提醒下陈书手,这位山水郎的妖孽之处的,宇文银骑在马上,担心地看着马车。
此刻马车内谈笑风生,连车外之人都能隐隐听到。见惯了士族做派的宇文银立即打了个手势,所有的玄甲校尉立刻远离那辆马车,给马车上的众人留下谈话的私密空间。
在一阵算是冗长的叙年资,忆先贤再加上冲着长安方向,称颂官家圣明之后,方才进入了正题
“愚兄陈文若,忝为玄甲校尉书手,方才小郎君所言一家哭何如一地哭,不知有何缘故?”陈文若看着陆哲,眸子黑得发亮。
“文若兄从址山来?”陆哲并未直接回答,随即反问道。一边思考着这书手乃是什么职务。
“书手乃是负责百骑文书往来之人。”裴青奴尽心尽责的扮演着辅助的角色,轻轻向陆哲解释道,“凡百骑文书抄录,皆有书手为之。”
不就是白纸扇嘛。陆哲微微点头,表示了然。虽然书手这个官名看着很小,但是放在百骑这种秘密单位,能查看抄录来往密报和信件的,不是心腹之人决不可担任,如此多的秘密交予一人之手,想必也是百骑中位高权重的人物。
“嗯!”陈文若微微点头,表示默认。
“那文若兄可曾发觉,这址山村中,靠近刘家而居者,不少人家耕地不足五十之数。”
“文若去的匆忙,倒是未曾察觉。”
“址山可耕之地不少,那刘家所有田亩,怕是有些大,而刘家家主,亦是乡中三老之一,其子亦是求学陈州,若是十年后,此地是何光景?”
“倒也不罕见。”沉吟了半晌,陈文若笑着说道。
“贪婪如此,十年之后,这一地乡民,如何不哭?”陆哲定定地看着陈文若,沉声说到。
“小郎君果然大才,果然冥冥中亦有鬼神不忍乡民日后悲泣,见刘家贪婪至此,这才出手薄惩之。”陈文若似乎想到了什么,终于收起了笑容。张张嘴想要问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话题进行到这里已经进行不下去了。但是不妨碍此刻裴青奴和陈文若心中剧震,差点失态。
刚刚陆哲算是阐述了为了要除去刘家的理由。址山可耕之地不少,为何很多乡民手中的田地不足国家规定的一半?要知道,农民都是视田地如命的。
答案只有一个,农民的田地被刘家以各种方式侵占了。
而陆哲点出刘家家主乃是乡中三老之一,而特意说了十年之后,就是告诉面前两位,刘家内有家主刘兴祖把持乡中三老的位置,上下其手,疯狂侵占土地,外有他的儿子刘继业求官于外,若是十年之后,刘家用财力助其子出仕成功,刘家也就完成了从良人往士族的转变,成为了当地的新兴小士族。
显然陈文若也是想到了这一点的,于是才会说出倒也不罕见的话,因为在大唐,不少的新兴的地主阶级,就是靠着这种家族式的努力,完成了从平民到小士族的转变的。
于是陆哲追加一击,点名刘家还未发迹时候就如此贪婪,丝毫不顾及吃相,目无法纪,虐杀村民,若是让其成为址山本地士族,那这一地百姓,如何不哭?从而把自己放到了道德高点,让陈文若无发可说。
接下来陈文若还怎么接话,按照陆哲的话头接下去,就变成了士族乃是害民的毒瘤,在这个士族把持大半个天下的时代,自己能说出这种话,怕是嫌自己凉的不够快。
虽然他也知晓,每个士族的原始积累,都是充满了累累白骨的,但是这个话,绝对不可放到明面上来说。于是他只得说了句小郎君大才,刘家咎由自取的话语,算是结束了这段正式问话。
暗暗心惊之余,他总算对于这位山水郎胸中之格局,慢慢有了个认识。
那小小五庄观中,真的能养出此等妖孽么?
“哲不过忽发小儿之语,当不得数,当不得数。”陆哲也知道自己的一时激愤之下,说的话有些诛心了,立刻开口挽回。
“山水郎言重了,不知山水郎如此大才,对着吐谷浑战事,有何高见?”
“军国大事,非吾一小儿可随意置喙,文若兄言重了。”
“听闻山水郎胸藏天机,精通术数,仅凭一部账册便推算出牛统军欲出兵址山,不知确有其事?”
“哲胡乱猜测,酒后乱语尔。”陆哲讪讪地笑道,心中早把这个陈文若处刑了几百遍了。
你妹的,在这个严禁平民研究天文的年代,你说我胸藏天机,这是嫌我死的不够快?
“军中传来线报,薛统军谓万彻受困赤水源,情势危急,不知小郎君有何高见?”陈文若不理陆哲,反而自顾自地抛出一个话题,眼神冷酷地看着陆哲,一副你不说我就让人抓走你这个妖人的态势。
“薛统军此战必胜!赤水源必定大捷!”感受到裴青奴不由自主地捅了自己一下,心知自己不说这一关怕是过不去了,陆哲只得开口说道。
“哦?据前线军报,那薛统军虽然勇冠三军,但为人性急,此次便是其一意孤行,轻骑先行,这才被吐谷浑围困于赤水源,凶多吉少,不知道小郎君为何如此笃定薛将军大捷?”陈文若又恢复了那温柔的笑脸,看着陆哲的眼神充满了玩味。
怎么说,如果我说历史书上写的,你能信么?陆哲也是无奈,干脆做戏做足,笑而不语,一副我笑他人看不穿的模样。
见到陆哲一副你们这帮low逼,这个还要我解释么的模样,陈文若也不在意,接着开口道:“小郎君既然如此笃定薛统军在赤水源必胜,前线军报不日将至,不若与文若一赌如何?若文若胜,烦请小郎君将那鬼神杀人之法,且告知文若。”
“若是哲胜呢?文若兄以何物为彩头?”
“文若乃一书手,身无长物,只有空白户籍文书,共计四十有一,愿博小郎君一笑。”这下该陈文若露出神秘的笑容了。
这下,轮到陆哲脸色大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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