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如刀,视大地为砧板,众生为鱼肉。
杏花如雨,暗香盈动间,何处不是江南?
春风吹落杏花,暗香浮动间,连风中都带了一股隐隐的幽香。
如刀的春风,吹到行人脸上,吹遍长街的角落,也同样吹进了路边的某间刚翻新的老旧客栈。
客栈里没什么人,仅一男一女,遥遥对坐于大堂两端,女子头戴青色罩纱,将其全身罩住,隐隐看见腰间悬着利刃。而男子则一身玄衣,面容如刀刻一般,横刀也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而客栈的老板——一个笑得如狐狸一样的少年,与大堂内沉默肃杀的气氛形成了一个强烈对比。
老客栈,冷峻刀客,蒙面女剑客,还有个阴阳怪气的掌柜,是不是一副颇具江湖气息的画面!,若是两人之间再来一番诸如“我来了”“你不该来的”之类的对话,就更加江湖了。
陆哲走出来,看到大堂内这类似武侠电影客栈对峙的经典一幕,顿时有些想笑。
陆哲在等,等突然有个契机打破沉默,或是门口的风铃响,或是酒博士上来送酒的那一刹那,就会出现刀光乍现,鲜血迸溅,生死立判画面。
结果他站在那里等了小半盏茶的功夫,什么都没有发生。
等来的只是一阵颇为尴尬的沉默。
其实本来裴青奴想要替自己背后的任城公主,问这位仙人弟子一些话的,但是看到旁边的玄衣人,听到“玄甲校尉”这四个字之后,顿时失去了先开口的欲望。
毕竟玄甲这两个字,全天下敢用的只有一家。而这支队伍,自从玄武门之后,就很少出现在世人眼中,世人只知道这支可怕的军队大部分被交给了李靖,此时正在吐谷浑杀胡人。
而极少人知道的是,玄甲军中有一批精锐中的精锐,则变成了戍卫宫禁的百骑,同时还担任着另一个绝密的任务,那便是追查隐太子后人下落。
谁也不会怀疑被分拆的玄甲军实力不如以前,随着李世民登基之后,从宫中百骑的待遇是全军之冠中,便可见一斑,而且只有正宗的玄甲军子弟,才能入选百骑,哪怕你艺业惊人,只要家中非天策府玄甲军众人,亦不得入选百骑。
作为任城王情报势力头子之一的裴青奴,对于百骑的了解一点也不少。
百骑从来就不单纯是一支守卫宫禁的军队,它还是李世民最无孔不入的眼睛和暗处最锋利的剑,经过这几年的发展,它已经成为一个让人惊骇的庞然大物,虽然不常露面,但是大唐任何的风吹草动,都很难瞒过百骑。百骑就像一只隐藏起爪牙猛兽,蛰伏在暗处,盯着整个大唐。
而玄甲校尉,正是百骑军中服役之人的自称。
所以哪怕是诸侯王手下的情报头子之一,剑术令大半个大唐武林中人胆寒的裴青奴,亦不敢对一个小小的玄甲校尉掉以轻心。毕竟玄甲校尉本身就代表着一种不容反抗的威严。
但是,这边的宇文银也是不好先开口。当然,他顾忌的不仅仅是裴青奴,更大的原因还是陆哲。
当日,长安的那位看过任城王女送来的密奏之后,当夜就派玄甲校尉前往陈州。而玄甲校尉们到了陈州的第二天,陈州就有一支五百人的队伍就扮做商人,分几路进入吐蕃。这五百人基本上就是统军府挑出来的精锐之士,混杂着百骑的玄衣校尉。
他们的任务有两个,一是验证绑腿和高原反应的真实性,二是彻底调查这位山水郎。
而宇文银,正是负责调查山水郎之人。
原本他以为这个山水郎无非方士一流,这些士族和愚民只是被其所骗,但是随着他深入调查,越来越心惊,无论是在统军府展露出来的庙算和兵法,还是利用观鱼会,只用点点线索便猜测出官家心意,最后成功在山西山东士族的小小交锋中全身而去,且成为了受益者之一,都证明此子对于天下局势似乎极为清晰,甚至仅仅利用小小磐石镇,将天然居打造陈州名胜之一,日进斗金,都证明此子绝不是方士一流。
而此子身上的种种奇术,更是让人心惊。且不说身怀生死人肉白骨的华佗之术,左武卫将军牛进达亲身验证,最让人吃惊地是,便是那传得神乎其神地召雷术了。
这召雷术竟然是真的!宇文银经过仔细调查后,得出了一个他不敢相信的结论。
宇文银之前也见过吐蕃人,俱是眼神凶狠桀骜不驯之辈,可是当提起这位仙人弟子之时,那些在陈州天镜寺治疗的吐蕃人俱是个个露出恐惧神色,嘴里不停念叨着他听不懂的经文,甚至有人还朝西方跪下,语带虔诚之色。
他也去见过统军府的兵士,发觉无论是当日的兵士还是被称为白袍郎的薛奉义,提起当日所发生之事,眼神中俱露出震惊和害怕,看着府兵的神情,宇文银就知道这支军队已经废了,哪怕勇武依旧,下次再遇到这位山水郎的时候,对方一动不动,亦不敢动其一根毫毛。
就跟那帮吓破了胆的吐蕃人一模一样。
当然,陈州城外那个大坑和那颗被“雷击”的大树,宇文银也去看过,此时该处已经香火鼎盛,不少信众来此参拜,那棵雷击木还被不少小民砍下一小块,带回家做辟邪之用。
仔细勘察现场之后,宇文银不得不承认,此非人力所为也。
经过这一番调查过后,宇文银对于这位仙人弟子有个了初步结论,身怀奇术,精通兵法术数,文采斐然,无视世俗礼法(观鱼会白身打脸郑太守,羞辱吐蕃使臣和崔郎君),心思机敏(看破三家布置,与任城公主交易),视世人如草芥,但对大唐稍微有归属感(一言不合就要将吐蕃人全灭,但是还是给刊江府兵一次机会),目的不明(不知为何看中了磐石镇,在镇上置业)。
看到这个结论之后,宇文银也不仅有些质疑起来,此人莫不真是仙缘惊天,乃是仙人弟子?否则无法解释此人小小年纪所作所为,而且此人似乎凭空出现一般,之前没有任何迹象,他也查过卷宗,陈州附近,并无陆氏大姓。
所以,当有人向他报告,仙人弟子再次出现在天然居的时候,宇文银第一时间就赶到了这里。刚刚天然居发生的事情,他全程看在眼里,看着那位少年谈笑之间,与三位士族郎君一起,将一起对于天然居名声有妨害的事情化作助力,他心里对于这位山水郎的重视程度,又提高了一个等级。
若是乃久经世事之人,做出此番应对也还罢了,但此子不过年未弱冠,便如此长袖善舞,光是这份心智,堪称妖孽也。宇文银暗自赞叹道。
所以,不管是看到陆哲与三位顶尖士族子弟谈笑风生,再加上前几日调查到的,此人似乎不怎么在乎人命这一条,宇文银倒是有些发怵了。
此人与崔杨卢三姓交好,自己是不敢轻举妄动的,另外,万一自己来意被其知晓,被他一雷劈死了怎么办?自己死了是小事,但是让一个无视世间法度且精通兵法奇术的小妖孽从此记恨上玄甲校尉,以后怕是要头疼。
宇文银之所以发怵,则是因为他所接到的命令,就是将此子“请”回长安,现在看到裴青奴,三位郎君,还有据说是九头蠪蛭的定明大和尚均在此的情况。宇文银不仅有些头疼了,深怕出了什么偏差。
让宇文银如此烦恼的,便是百骑的“请”,一般都跟秘密抓捕和软禁审问画上等号。现在看到此子比传闻中可能还难缠,宇文银不禁有些束手束脚。
所以,几人彼此见礼过后,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各自陷入了各自的沉思中。
“看来武侠小说和电影都是骗人的,客栈一般打不起来呀。”看着两人俱是沉默不语,想象中的画面没有出现,陆哲有些失望。微微叹了口气,这才走向裴青奴。
“裴娘子消息好快,哲不过回这天然居不到半日,裴娘子便大驾光临,不知娘子今日来此,有何见教与哲。”见到两人不说话,空气中无形的肃杀气氛,搞得镇上无人敢靠近,为了中午的生意计,陆哲只好自己开口问了。
“青奴自从那日得见小先生风采,念兹在兹,莫不敢忘,今日听闻先生归,心中不胜欢喜,固而冒昧造访,欲聆听小先生教诲,还忘小先生莫怪。”
此番话一出,宇文银都惊了,对面那个坐的是谁?那可是被称为青鸟的裴青奴,据说其剑术高绝,死在她手里的技击好手如过江之鲫,其性好杀,一言不合便拔剑杀人,再加上裴这个姓以及任城王为后盾,便是一般的玄甲校尉,亦不敢挫其锋,竟然对这位少年如此客气,而且这位高傲的裴家女,哪怕是面对公卿,据说对外都是自称妾的,何时见到对外以青奴自称,这已经是放低姿态了,若是自家将军知道,杀人如草芥的青鸟,对外人如此礼遇,也是要惊掉下巴的吧。
无论是裴姓女还是剑客青鸟,整个大唐能让其放低姿态的人虽然不少,但是也绝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传闻裴青奴当日在磐石镇,竟然把主位让给了这位山水郎,看来这是真的。这位可怕无情的女剑客竟然对其尊重至此!宇文银心中一凛,似乎隐隐抓住了些什么。
“额?”赶来只为打个招呼?陆哲歪着头看着裴青奴,虽然这个动作在士族看来颇为失礼,但是裴青奴还是没有任何表示。
不过任谁被人扔了个炸弹在身边爆炸,以后看到此人心中也是有些心有余悸的吧。何况还是在没有见过热武器的古代。
“青奴此来并未他事,只为问候先生,顺便聆听先生教诲。”看着这位小先生在袖子里摸索什么,像极了当日的召雷前的动作,裴青奴浑身都绷紧了。
因为她知道,哪怕人的剑再快,始终也快不过雷光。但是她也知道,这位小先生并没有对自己动手的理由,想起当日的场景,她还是不由得紧张了一下。
谁知道,陆哲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煮鸡子,在桌子上磕了磕,开始剥了起来。
他竟然在吃鸡子???在裴青奴惊异的目光中,陆哲不紧不慢地吃起白煮蛋来。
当然,他不是对于白煮蛋有什么特别的爱好,而是在想如何隐晦地提醒任城公主,因为马上打完吐谷浑之后,三位带兵大将中,李靖就要受到猜忌而被边缘化,侯君集也离gg不远了,而李道宗作为军方另一股势力,也少不了受到波及,既然任城公主给自己买了地和房子,总要提醒对方一声不是?
于是他一边吃着白煮蛋,一边想着如何提醒任城公主。
“袁水缥缈去不还,
敢字当头人如箭。
河中斜篙卧帆前,
唯见佳人立木舷。”
直到吃完了一颗白煮蛋,陆哲才胡诌出这么一首没头没脑的歪诗,压低声音念了出来,世家出身的女剑客,听得直皱眉,不过不敢发作。
“将此诗上覆汝家公主,绝不可让外人知。”陆哲扔掉蛋壳,貌似轻松地说道。
“嗯?”这下轮到裴青奴吃惊了,当日看到山水郎谈笑杀人,甚至之前孤身在竹堂,当着众多侍卫的面,想揭开公主罩纱时,神情也没有这般认真,听到面前这位山水郎如此说,心知此诗重要的裴青奴,立刻点头应承,“青奴记下了。”说完便起身离开。
好,解决了一个,陆哲拍了拍手,招手让酒博士过来,将桌上的蛋壳收拾了。这才慢悠悠地走到自称玄甲校尉的宇文银面前。
“某虽与宇文郎君素昧平生,但是亦知汝之来历,不知宇文郎君于哲有何见教?”陆哲笑吟吟地问,心中却是有些忐忑。
开玩笑,全天下敢用玄甲自称的军队只有一支,这倒不难猜,但是玄甲军找自己干什么?是因为之前绑腿的事情还是别的其他事?
陆哲虽然有些猜到,但是还是有些心中惴惴。毕竟这位宇文银,看上去就比他见过的薛奉义,多了几分让人不寒而栗的气息,一身玄衣的他,感觉像是夜枭一般,总觉得有些不舒服。
陆哲在这边有些紧张,但是宇文银也不松快,他虽然每天听太清陆哲跟裴青奴说了什么,但是从裴青奴立刻动身的行为看出来,这位山水郎,与任城王的联系,怕是比外人想象中要更加紧密。宇文银一边想着,一边再次拱手为礼,再次开口道。
“奉某家将军之命,请陆郎君上长安!”
宇文银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陆哲的神情,这也是百骑的玄甲校尉们的必修课,通过察言观色来确定对方心中所想。
让他失望的是,对方听到之后,既没有像一般士族一样露出惊恐的神色,也不像那些“宠辱不惊”的大士族一般,面无表情,更不像五姓七望一般,露出淡淡嘲讽神色。
而是露出了一种好奇和玩味的神色,好像遇到一件极为有趣的事情一般。
虽然放眼整个大唐来看,知道玄甲校尉的邀请是一个什么样概念的人还算不多,但是宇文银不相信这位对于天下局势洞若观火,在几大世家斗争旋涡中游走获利,三家郎君青眼有加,让裴青奴如此礼遇之人,会不清楚哪怕一般小士族都会知道的事情。
事实上,陆哲还真不知道玄甲校尉邀请的意味,其实就跟后世的社区送温暖差不多。但是不妨碍他猜出背后之人的目的和来意。
现在陆哲已经百分之九十肯定,自己关于吐蕃的三策,已经进入了大唐高层的视线了,虽然不一定李世民亲自看过,但是他肯定知道,不然这出身天策府,身为天子亲军的玄甲军,为何来陈州请自己上长安。
但是好玩就在于,宇文银不知道,孙思邈准备请的,给长孙皇后治病的帮手,也是自己。从这位玄甲校尉所描述的来看,下命令的乃是玄甲军的一位将军,说明对于孙思邈来请自己一事,这位玄甲军是不知情的,但是陆哲不相信孙思邈要请一个人给国母看病,不报备对方的姓名和来历?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这玄甲校尉离开长安之时,孙思邈还没有治好那位贵女呢。
“宇文郎君出长安,怕是有月半时日了罢,不知这长安春色,又是如何光景呢?”仔细一计算,陆哲大概推断出这位宇文银出长安的时日,于是他故意当着他的面说了出来。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宇文银浑身微微一震,随即又恢复了正常。
“果然如此!”宇文银的微小反应没有逃过刻意注视的陆哲的双眼,这玄甲校尉果然是因为自己那吐蕃三策来的。
“哲本来也欲往长安呢,即是如此,宇文郎君且在此暂住一两日,待哲准备一二,便一同前往长安,何如?”陆哲笑吟吟地看着宇文银,眼中满是玩味。
“军令紧急,还请山水郎即刻启程才是。”宇文银抱拳拱手,语气冷硬如刀。
“哦?哲若不做好准备,那贵人之气疾,怕是哲无能为力。”对方语气生硬,陆哲脸色没有丝毫不愉,反而笑盈盈地解释。
“贵人,气疾?”这下宇文银懵逼了,似乎有些明白了什么。
“正是如此,老道邀山水郎前往长安,一同为那位贵人诊疗气疾。”孙思邈此时刚好从天地石碑后出来,对着这位玄甲校尉说道。
“见过孙老神仙。”宇文银赶紧行礼,作为宫中百骑,他可是知道这位孙老神仙在官家心中的地位,几次都欲封他为国师。而且他也知道那位患有气疾的贵人究竟有多么贵不可言,这山水郎竟然得孙老神仙之邀,为那位贵人瞧病,现在别说是自己,哪怕是自家将军,也不可能“请”的动他了。宇文银有些恨恨地想着。
“这妖孽,莫不是早就算好?”突然反应过来刚刚这位山水郎的表情,宇文银这才反应过来,不禁有些脊背生寒。真有人能算计到如此地步乎?
给孙思邈见完礼的宇文银扭头看了一眼陆哲,发觉这位山水郎站在哪里,笑容正如这三月的春风一般。宇文银不禁有些恶寒。
毕竟春风虽然温柔,但是于无声处出现的温柔一刀,反而最是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