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星辰是一个人来的。

    此行的交通工具，是一架西瑞SR?22型水空两用复合式飞机，只有五张座椅，狐狸和穷奇共用一个座位。

    拥挤狭小的空间让猫主子憋了一肚子火，可它的小脑袋上就是狐仙娘娘友善慈祥的尖牙利齿，让它敢怒不敢言。

    经过四百余米的滑行距离，这架小得可怜的飞行器材晃晃悠悠地爬上了天空。

    穷奇抱怨道：“你们天枢不是很有钱吗？怎么在这种节骨眼上抠门儿呀！”

    星辰还以中指：“这一款是我能找到最便宜实用的海空民用机型。嫌挤你可以去行李舱呆着。”

    话音未落，行李舱里的小犀牛冒出头来，疑惑地叫唤几声，又躺了回去。

    “唔姆……”穷奇喉咙里冒出声声低吼，紧张不安地钻回了狐仙娘娘怀里。

    叶北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他看着飞逝而过的故乡，地平线的边际，有一片浓密稠厚的雨云，副驾驶前方的控制台上，有一张卫星地图。

    他问：“BOSS，和我说说任务行程，我们会去哪儿？”

    苏星辰从控制台下的置物格中抽出一沓资料，随手扔给叶北，也顺道给陈小五分去一份。

    “我们要在长白山附近找到机场补给，然后转飞两百公里之外的镜城渔郎乡，找到这个人。”

    叶北和陈小五打开了文件袋。

    是一位德裔士兵的个人档案。

    女性，年龄不明。

    原用名【Adolf?Lisa（阿道夫?莉莎）】

    先服役于德联邦国防军，后因为魂威觉醒而转去SAS皇家空勤团，进入欧盟夜莺，为军情八处干活。

    现用名【Melkein?Kuoltiin(梅尔金?昆汀)】

    于二零一五年开始，莉莎小姐假以梅尔金?昆汀之名在斯堪德纳维亚半岛范围从事情报活动，最终人间蒸发。

    时隔两年之后，各国的对灵部队在现代战场上发现了她的身影，她又穿上了军装，拿起了枪，而且所属阵营为非政府武装的雇佣军，是不折不扣的恐怖分子。

    直至今时今日，阿道夫?莉莎接住了乔木抛去的橄榄枝，转投【无界】的怀抱。

    资料附录有一张莉莎小姐的肖像。

    拍摄时间为一九八六年，十月十七日。

    照片中的青年莉莎英姿焕发，穿着一身漆黑的军服，黑西装披在肩上，小帽之下，一头金发大卷毛束成了干净利落的侧马尾，对比军校侧门的高度来看，她的身高在一米七五上下。

    眼睛很大，鼻梁高挺，厚唇性感诱人，脸型像是一颗熟透的红桃，在镜头面前显得青涩稚嫩。

    要换种方式来形容她的美貌——她天生就不适合干情报工作，这身姣好的皮囊太容易暴露她的身份。

    陈小五：“哇哦！是辣妹！”

    叶北嗤之以鼻：“德行……陈老师啊，你迟早死在女人肚皮上。”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五哥一副理不直气也壮的态度：“要知道在一般电影电视剧里，这种反派角色都能活很长时间，因为观众乐意看呀！不都说胸围也决定了战斗力和戏份嘛。”

    叶北：“我居然还不了口，五老师大才！”

    还是星辰比较正经，将中年油腻男茶余饭后的鉴女话题扯了回来。

    “维哈先生，你对【优昙花】有多少了解？”

    由于小五哥不是天枢的人员，也没接触过乔木相关的任务记录，更不知道对方魂威的细枝末节。

    在星辰一通解释之下，陈小五这才明白问的是什么东西。

    优昙花，又叫聚果榕，是传说中的灵异祥瑞之花，在《法华文句》中有记，优昙花者，此言灵瑞。三千年一现，现则金轮王出。

    此处的金轮王，是佛教、耆那教、印度教流传下来转轮圣王的神话传说。

    相传在优昙花盛开之时，天地间会出现一位统治宇宙的贤王——他将以“慈悲”和“智慧”治理这个世界，开创转轮圣朝。

    在孔雀王朝时代时，宾头娑罗与阿育王都继承了转轮圣王的尊号。

    据说这位贤王拥有四德。

    分为[长寿、无疾、多宝、驻颜]。

    对于治下领土南瞻部洲（地球）的形容则更为夸张。

    《大毗婆沙论》、《俱舍论光记》、《法华玄赞》中都有记载说明——唯有在增劫之世，人寿八万岁以上时，始有转轮王出世。

    五哥的说法也非常接地气。

    “当人类的寿命有八万岁时，优昙花开了，人间就会出现一位贤明的统治者，又叫转轮圣王。”

    【尔时阎浮地内，自然生粳米，亦无皮里，极其香美，食不患苦。所谓金银、珍宝、砗磲、玛瑙、真珠、琥珀，散在各地，无人省录。此时人民握宝于手，自相谓言，昔者人以此宝故，各相伤害，系闭地狱，受无数苦恼。如今此宝与瓦石同流，无人守护。】

    “那个时候，大地会自然而然长出稻谷粳米农作物，不愁吃喝，还没有麦麸粗粮，全是精细的粮食……”

    小五哥突然越说越慢，越说越慢。

    ——因为，他联想到了现实世界。

    “是食不患苦，人人都能吃饱吃香的时代。曾经金银珠宝钱财都散在各地，都没人注意，也不爱这些奢侈品了……以前还有人以为这些石头是宝贝，借宝贝的名义互相伤害，受无数苦恼，如今这些‘宝贝’和砖瓦石头一样……连个守宝人都没有……”

    苏星辰问：“怎么不说了？哈？你俩是怎么了？”

    命理师和阴阳师不约而同闭上了嘴。

    当公元前一百来年的神异经典，变成现实时，对他们这一行来说，有种信仰崩塌的感觉。

    “那就由我来说吧。”苏星辰把话题接上了：“二零一五年十月的《Nature》自然杂志刊物上，有这么一篇文章，我们在湘南省道县发现了一个洞穴，叫福岩洞，洞穴里藏着四十七枚人类的牙齿，和晚期智人没有任何区别，是和现代人一模一样的牙——我们的寿命，或者说人类的寿命，已经超过了八万岁。我们早就造出了转基因食品，也解决了人工合成宝石和工业钻石的难题。珠宝奢侈品的价值往往在一张张证书里，早就没了对应的守宝人。”

    “可是……”小五哥立马找到了故事里虚构的内容：“根据经典中说的，未来佛弥勒也出现在这个时代……这家伙我熟呀！我还天天请它进铺换钱，平时我们可见不着什么佛祖神仙吧？”

    苏星辰突然捧腹大笑，笑得两手打颤，飞机跟着一上一下的。

    陈小五被星辰探员的笑声激得面红耳赤，也不知道这三寸丁在发什么疯。

    原本穷奇在狐仙娘娘怀里休息得好好的，在飞机颠簸之下猛然惊醒。

    它脸上带着生无可恋的表情，推了推陈小五的手臂。

    “你问弥勒在哪儿？你又懂弥勒了？”

    陈小五反问：“这么说你很懂吼？”

    弥勒佛，即弥勒菩萨。

    表法【教育】，量大福大。

    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

    笑口常开，笑世间可笑之人。

    也为“未来佛”，只有在未来婆娑世界降生修道的佛。

    未成道时，弥勒便是弥勒尊者，伏虎罗汉。

    “D！”穷奇戳着叶先生的座椅，朝陈小五放脏话：“我超懂啊！你看看你混账学生这德行？他现在这个状态，身上不说七苦八难，三宝在魂，我觉得他只要肯剃度，立马就能变强！他哪里不弥勒了？哪里不伏虎了？他就差拿那台三蹦子的咕噜改个仓鼠笼，让我进笼子里当凶兽动力引擎了！有这么欺负虎的嘛？”

    穷奇振振有词，把最后那么一点佛经念完。

    “传说弥勒在世的时代，有一个清平世界，城中有罗刹鬼众，名为叶华，于深夜出现，为人类服务，除去邪恶，打扫街道，还会撒花茶用香水洗地，但绝对不祭拜神仙妖怪，那时候世间已经没有迷信鬼神祭拜之事……”

    小五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

    “哦草！”

    叶北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

    “哦草！”

    还是阿星比较靠谱，他又问了一次。

    “你们，对【优昙花】有多少了解？对混沌又有多少了解？”

    叶北用唯物主义世界观，回了上半句。

    “是一种常绿乔木，生长周期极长。”

    五哥用封建时代旧经书，回了下半句。

    “《西山经》说是无面神鸟，《子不语》说是恶毒的龙蛇怪兽，《大荒东经》说是帝鸿的儿子，《庄子》中，是五方天帝中，中央的天帝。”

    苏星辰拍手点赞：“好的，由于航道限制，我得飞得慢一点，低一点，你们还有十八个小时来讨论怎么杀死帝江。”

    “道理我都懂……”狐仙娘娘挠着叶北的后座靠枕，“反正你不许出家。”

    ……

    ……

    一场雨落在白山郡西渔郎乡的临海沙洲。

    它已经下了一个多月，从海滨小道往海上看，极远的地方，雨云之下挂着一道彩虹。

    在这道彩虹里，有一座雾气缭绕的仙岛。雨云从未离开过它的岛屿的领土范围，仿佛老天的恩泽一直都在眷顾岛上的一草一木。

    这就是小瀛洲。

    在岛屿幽深的密林中，一处小营寨里。

    茅草房中，乔木给莉莎女士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忘忧茶。

    “欢迎回家。”

    莉莎女士看上去已经三十来岁，和照片上容光焕发的少女大不一样，她浑身上下穿着套着一件防水隔离服，眼中有忌惮之意。

    茅草屋外，瓢泼大雨侵染着整个天地。

    花草树木跟着蓬勃生长，凋谢，重新变成泥土养分，紧接着树种又争先恐后地开始扎根发芽，重复着生与死的过程。

    岛内的气候伴随着这种【时光之雨】在发生剧变，时冷时热，一刻都消停不下来。

    “说实话，我有点受不了你做的生物实验，它实在太危险了……”莉莎选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下，夹紧了腰身臃肿的隔离服，把自己塞进了一把小木椅里。“BOSS，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乔木的面孔立刻变成了一颗肉球。

    帝江应声答道：“在神的眼里，我只是一只虫子。”

    莉莎女士：“虫子？”

    帝江点点头：“对，只是虫子。”

    莉莎女士揭开了隔离服的面罩，端起桌上热气腾腾的茶水，递到嘴边浅尝辄止。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如果我大老远跑过来，只是为了向一只虫子表忠，我会觉得我在浪费时间。”

    帝江不骄不躁，如数对答。

    “虫子未必低贱，我一直生活在你的认知范畴之外，早在人类历史之前，我就已经为你们开垦了这片沃土，现在，我只是拿回我应有的东西。”

    莉莎女士笑：“真是狂妄……”

    “从四亿多年前开始，地上登陆了第一批藻类，从此之后，植物也成为了陆地的霸主，开始肆无忌惮野蛮生长，它们在迅速生长的同时，也在改变整个地球的温度与空气氧含量和二氧化碳含量，不断死亡，生长，死亡，生长，全球变冷变暖变冷变暖，很像是易经里的水火阴阳二卦。也直接导致了泥盆纪和石炭纪整个陆地海洋生态圈的物种大灭绝。在这个时候……我出生了。”

    “BOSS……”莉莎小姐面露惊愕，她是个猎人，也明白古物是什么，可是从来没接触过史前的玩意儿，还是如此古老的玩意儿。

    帝江挠着乔木的头发，像是在回忆时头皮发痒，接着说道：“植物的尸体变成了煤炭和石油，变成了你们手字文明，传递知识的工具，变成了近现代最重要的能源，这是地球的遗产。但是在那个远古蛮荒的时代，虫子用消化液和颚骨为真菌分解者啃开了一条生路，也为整个生态圈，提供了一个稳态的供氧供暖环境，从中生态开始，就再也没有物种大灭绝发生。但是二叠纪时，整个世界下了一场雪，这场雪和现在的瑞雪兆丰年不大一样，它让整个天地的虫子，消失了四百万年，直到盘古大陆形成——”

    帝江指着门外，阴霾天空的雨幕和彩虹。

    “——我曾经一直都觉得，虫子就这么没了。可我没想到的是，三叠纪时一场雨从天而降，一场下了两百万年的雨。让虫子重新复活，现在还有不少昆虫，在幼虫形态时，留有伴水而生的远古记忆。而我这头永生不死的虫子，也在这场大雨中醒了过来。”

    莉莎女士微微张着嘴，也不好去开口质疑什么。

    “那个……BOSS，我是个德国人，今天刚到小瀛洲，晚饭还没吃，我说你的生物实验挺好的……就是感觉有点恶心，一想到那些农作物死去活来还特别转基因，我也不知道要不要下嘴……”

    “OK！”乔木打了个响指，整个岛屿的时间恢复了常态，他一点BOSS的威严都没有，就这么一路小跑，像个犁地务农的辛勤庄稼人，踩进软趴趴的烂泥里，找到一颗发育尚且完整的石榴树，摘了一颗果子，送回莉莎女士手边。

    “来尝尝。”

    乔木满心期待，不过一会儿，又化为帝江面貌。

    “你们一开始把我称作神，后来又说我是凶，轩辕氏以【有熊】为号，建了国都，率兵入九黎，天上现大蚓大蝶，虫豸色显黄，于是轩辕氏的凡人，也以土德自称，故而为【黄帝】。”

    莉莎女士咬下鲜红的石榴果肉，香甜的味道滋润着舌蕾，汁水淌过喉咙时，浑身都有种生机勃发的感觉。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不一样了。

    原本指甲显灰，皮肤因为常年握枪，长出了老茧，可是吃下水果之后，却变得鲜嫩柔软而有弹性，甲背上也有代表健康体魄的半月纹，白里透红。

    她连忙拿出了小镜子，镜中的容貌，也回到了十六七岁的模样。

    “这就是你的长生大药？不死蟠桃？!”

    石榴落在小桌上，果肉里分布着数以千计的水熊虫，与帝江本体一模一样。

    帝江贴着莉莎女士的耳垂，轻轻吹着气。

    “这条时光的长河里，有数之不尽的昆明鱼，有的随波逐流，依然是畜生，有的逆流而上，已经化身成人，请和我……”

    他给莉莎女士的枪，解开了保险，将一纸任务资料，推向了新的手下。

    “……和我做朋友吧。”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