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何庆用丰盛晚餐和电影院的爆米花好不容易安抚好的东方鹤脆弱的玻璃心,第二天就被曼妮一条微信给再次打碎了。
曼妮也是受主编所托(再次受托呵),她首先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她的意思是让东方鹤删除主编及所有《Ashore》员工的微信。
!!!
看完这条微信后,东方鹤都愣了。她当时还没起床,殷英那天早起在抚琴。自从东方鹤搬进来住后,她的情绪逐渐恢复了,只是她还不愿意回到自己的卧室,她和汪浩依然处于分居状态。汪浩每天早出晚归,表面上看生活似乎恢复了往日的规律,也逐渐进入新的平静之中。但只有殷英心里清楚她和汪浩各自内心都有一个洞,那个洞永远也无法填满了。
她双手发抖,把手机甩下了床,砸到了地板上,殷英听到声音,连忙跑过来,“怎么了?”只见东方鹤呆呆坐在床上,头扭向窗外。殷英见没有回答,走过来,看见地上的手机,捡起来,走向东方鹤。此时的东方鹤终于忍不住眼泪,抱住殷英开始啜泣起来。
“怎么了?这是?”
东方鹤哭了一会,终于平复下来,殷英捡起地上的纸巾,东方鹤拿起手机,编辑了一条祝福微信:“再见!因领导要求,我必须删除你的微信,我才知道中国式职场从来不是交朋友的地方。对不起!祝你以后快乐顺利!”本来打算第一个发给曼妮,当她按下发送键,手机显示对方已经不是她的好友了。原来曼妮说完之后已经将她删除了。这真是太过奇葩的事。他们的心都是什么做的呢?
为了安慰妹妹,东方岩给妹妹说了自己在单位遇到的部分糟心事。
“本来不打算跟你说的。你还这么小,没必要知道这些肮脏的事,但我不知道你这次实习竟然遇上这么一个单位……”
“可怜我年纪轻轻就过早地见识到了社会的阴暗面,见识到了为一些蝇头小利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之事,实在让我心疲力竭。哥,我甚至一度怀疑起来人生活着的目的和存在的价值。难道为了这些指头大小的利益,好,就算是养家糊口,为了生计真的做什么都可以吗?我对大人的世界好失望……”
“傻妹妹!那是你还不懂。一个人只要被抛掷到生活的流水线,你就无法摆脱传送带的惯性。你会跟旁人一样奔波、逐利,会想拥有很多东西,比如金钱,权利,地位;也会在乎很多东西,比如别人的眼光,自我定位,安全感……”
东方鹤内心被“流水线”这个比喻深深震撼着,也许她第一次直面人生的部分真相,尚未准备就绪,但人生已经扯开了它丑陋的遮羞布,裸露出的部分令她恐惧和疑惑。
“可是那么多人追求的尽都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的成功与欢乐,最后却沦为生活的奴隶,为了私欲不断变坏,侵害别人到了麻木不仁的地步,他们内心就真的打心眼里喜欢自己目前的样子吗?”
“这个问题对于他们来说毫无意义,也是不会闪现在他们脑海中的。这只是你的困扰,丝毫不会困扰他们。”
“那就容许他们继续堕落吗?不幸的是这个世界恰好是被这些坏人掌管的,他们用这些不公正的手段夺取了绝大部分的财富,拥有绝对的主权。”
“我们坚信正义最终会胜利的……”
“像所有好莱坞大片里演的那样吗?”
“是的……”
“我也姑且相信吧。哥,那你在这些事情面前是如何处理的?我不敢想象你会无条件服从你的上司,然后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
“这就是我今天要找你说的。我们首先要承认很多事情我们自己的确是无奈的,甚至是无力去面对的,更别说扭转和对抗了。所以你也别把你哥想得太好。”
对面的听众没有作声。东方岩接着说:“我也不想总是换工作,总是处于变动之中。所以有时候虽然也很不想忍耐,但我还是得忍受。只要我的上司没有提出违背基本道德、人伦的原则和底线,我还是会听从他的安排。如果有些事情,我觉得可以采取别的方式,但他不听,那我也只能提出,不被采纳也就算了,毕竟他才是决策者。”
“这我能懂。”
“我在第一个单位,就是忆良那个公司,就遇到过跟你情况有点类似的两个人。”
“也是一个哈巴狗和一个傻子的故事吗?”
“丫头,别这样说他们。他们也怪可怜的。”
“我的老好人哥哥,你好像要原谅世间所有罪恶的样子……”东方岩听出来妹妹这一句里带有些许怨恨,他知道东方鹤因为实习的事所受到的伤害太深以致她根本还没有办法原谅任何人。
“其实你生气只会伤害你自己,根本伤害不了他们。对吧?”
“所以就熟视无睹视而不见了吗?就纵容最后发展成现在这样吗?”
“你看你,年轻人情绪很激动嘛!”
“那你成老油条啦?”
“你哥要是成老油条了,那估计早就住上50平米的楼房了。”
怒火中烧的女孩被这句话逗乐了,没有继续反驳下去。东方岩得以把话一口气说完。
“那会我刚上班,在公司干得也小有起色,可以说,虽然没有什么让公司日新月异翻天覆地的大变化,但我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在本职岗位上从不马虎,一直以来也受到领导包括公司最大boss的称赞和口头嘉奖。我一开始还以为我辈子可能就在这一个公司安安稳稳干下去了。多么天真!三四年吧,好像是三年以后,情况开始悄悄变化了。其实也许是我迟钝,在我一开始来的时候我就应该注意到有一个人对我从未怀有过好意。只是我忽略了。那时候我们属于不同的岗位,互相之间也谈不上有任何冲突和竞争关系,所以倒也相安无事。直到某天我们公司派来了一个新的总经理。这个总经理是海龟,自视甚高,年龄也不小,所以十分狂傲。之前那个同事,我们姑且叫他Y吧,这个新任总经理就叫作H
。Y从前是在一个不起眼的岗位蛰伏,等待时机的。这是后话,以前他不怎么说话,我也不太了解他的为人和本质。H上任后,Y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极尽表现之能事,一开始风头有点过了,导致H很是看不惯。H私下里几次开小会都将Y排除在外,而且屡次扬言要开除他。本来可能真的差点开除了。谁知经历了什么,Y每次在全体会议上都成为了H身边座位上的人。H有一个惯例,某一阵他赏识谁,就让谁坐他旁边的位置,他讨厌谁,就让谁坐得离他最远。Y本来不是营销部的,但他主动表现,申请拿下了几个项目。他利用自己私下的关系,把这几个项目顺利做下来了。为公司带来了实际利益,H当然很高兴。给Y升职加薪不在话下。本来这一切跟我都没有关系。我那时候负责外宣,只有很少的事才会与他产生交集。后来Y表现得过了头,开始在公司夸夸其谈,总是编造一些过去的辉煌成就来炫耀一番。H也不再按照公司流程合理分配项目,只把他所赏识的几个人纳入项目团队。而他所赏识之人归纳起来只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会拍马屁。也就是说但凡会拍他马屁的人都会雨露均沾,拿到项目提成,而那些没有掌握拍马屁技巧的,则只能眼巴巴看着眼红。这样势必造成收入分配不均匀。而恰恰是那些不会拍马屁者被善拍马屁者使唤,项目的所有细节和琐碎的工作都是这些不善言辞者完成的,可是功劳呢,如数归于善拍马屁者头上了。H仗着自己的背景和资历,开始在公司内推行改革。一开始大家都踊跃建言献策,想着公司能更加开明公正。但改革只是一个噱头,H的本意是摸清大家对他的真正态度,好清理掉一些对他来说没用的人。在这场闹剧中,Y自然又占尽了风头。他的地位得以稳固。Y每次都想把我拉进他们的项目组。我总是拒绝,后来某一天,他告状告到H那儿去了。H直接命令我加入他们的小组。君命难抗,我只好一百个不情愿地去接触令人讨厌的Y同志了。的确,每一次的交流和会议都让我感到浪费时间,无比痛苦。而且每次会议,H都要亲自坐镇。本来是项目的策划和细节讨论,可是他坐在那儿,从会议开始一直说到会议结束,没有人插得上话。然后第二天会议又重复这个可怕的模式。所有人都得正襟危坐地陪着,听他把剩饭炒了一遍又一遍。而项目上的事,只好加班来完成。作为项目负责人的Y,本应该和H商量一个更合理的沟通模式,可是他任由H引领,毫不夸张地说,H哪怕那天只是放了一个屁,Y.也有能耐把那个臭屁夸赞到词穷为止。可以想见,领导单方面的具体意见过多,底下的人根本施展不开,不知道如何才能既执行H的意见,又按项目的规律去做。Y所有的作用只是听H的,他说一,Y绝对不会说二的。于是所有的东西都要打破规律反复来。因为H极其善变,头天下午开会的决议,到了第二天早上已经修改了三遍,等到中午的时候应该是该改第十遍了。所有人都疯了。项目也总是拖到最后关头才能定音。所有的人力全都浪费了,主要是每个人的心力被极大消耗。H只重视自己在项目中的决策权,而 Y就无条件迎合他,让他如鱼得水,充分翱翔。让公司每个人参与到项目中来是H大张旗鼓的改革措施之一。项目中的每个人手头都有本职工作,可是每天开两个半小时的会耗掉了所有人的耐心。每次会议结束之后,大家都被布置了很多任务,也许这些任务对于项目本身没有任何益处,只是H必须要靠发布命令以及下属无条件执行命令来建立起自己的权威。这套黑色统治实行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员工的脸色越来越差,以往的快乐气氛再也不复存在了。一些负责任的员工担心项目上的事,在会上公开提出过一些建议,就落得被H臭骂一顿的下场,往后谁也不敢再多言一句了。H也就顺利掌握了了会议的话语权。但是H最令人窒息的操作是什么你知道吗?”
“是什么?”听者被这似曾相识又流畅的叙事吸引进去,突然被这么一问,反倒反应不过来。
“H总是在会上滔滔不绝说个没完,但看到下属闷着头不说话也感到闹心,于是他又喜欢在会上点名问某人的意见。当那个人战战兢兢,如临大敌的时候,他又厌恶地一挥手,让那个可怜虫闭嘴。因为H认为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而一旦对方真的一本正经条理分明时,他又怒不可遏地感到对方驳了他的面子。你说员工到底是说话好还是不说话好呢?说话的话又该说什么呢?”
“哈哈哈哈……”东方鹤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带来幸福的人有不同的方法,而让人痛苦的人的手段却大多雷同。”兄妹二人了一记掌。东方岩也笑了。
“正是!于是呢,我该出场了。在Y的挖坑操作下,我莫名其妙被。H注意到了。经过一些简单试验,他发现我还是有几分可造之材的。于是乎,我也成为了'圆桌会议'的一员,也曾取得过近坐他前的荣誉。可是当拍马屁的球被Y踢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总是犯结巴。我实在不想说些违心话让自己恶心。H看出来了,一开始还以为是我性格使然,不爱说话,后来发现是我不愿意逢迎。这下好了!Y呢就趁机给我挖更多的坑等着我掉进去。我躲不过,只好往里跳。几次下来,久而久之,H就对我失去耐心了。他先让我离开营销部,其实我心里高兴得不得了。可是让我离开那儿,不代表我的好日子来到。Y的项目总是会临时有变,我在很多事情上没能及时配合变动,于是H总以此为借口找我的茬。我心里很不快。从那时候起就有了辞职的想法。一个公司如果员工一旦产生了离职的冲动,这个公司的前途就不会是光明的,它也势必在走下坡路。后来呢,Y就成了H唯一的心腹,也成了他的代言人。H不论走到哪,必定带上Y,H也不再让公司所有人参会,'圆桌会议'变为了'三巨头'会议。几个重要人物往那一坐,就代表和决议了所有事情。最后离谱到H有任何指示要下达,都得由Y来传达。有一些项目和人员安排的变动,只有有幸参加'三巨头'会议的人才能知晓,而当事人都不知道自己手里的项目和任务就被新指派的某个人接手过去了。”
东方鹤递给他一杯水。东方岩一口气喝了下去。又接着说了起来。
“那个可怜的人就是我。我那时候正准备方案,都已经成型了。等着上交。突然却被告知一周前此方案移交给另一人了。我当时那个心情啊,怎么形容呢,太复杂了。所以一个星期后,我实在是受不了,递交了辞呈。”
“就这样啦?就这样离开啦!”
“就这样啦。不然呢?你还没听过瘾吗?”
“那你辞职办理得很顺利吗?”
“很顺利。H早已看不惯我了,我早前就得罪过他,他一直记仇着。虽然他也巴不得不再见到我,可是我辞了他,他心里还是有点拂不下面子。估计一直对我恨得牙痒痒呢吧。”
“解气了!”东方鹤激动地一拍桌子。“但是,还是有点窝囊。哎!我知道了。就这样吧可能最终的结局也好不到哪儿去。”她的情绪又黯淡下去。
“是啊。所以你哥我才老想着回咱们静宁去。咱们老家多好呀!人活着不能沦为工作的机器,也不能成为老板的一条狗。你看看现在北京的打工族,每天被工作虐得跟狗一样,还要挤地铁,又被压成了纸片人。回到小小的合租房,隔壁还吵闹不止。在北京的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事也会遇上。我想咱们老家的人,互相之间起码还有点情分在,就算只是同事一场,互相还是挺得劲的。可是在北京,人来人往的,你的朋友圈和同事圈每天都可能在变动,没人愿意交出自己的一点真心去换取一份友谊的。”
“好难过,又似乎很无奈。如果你坚持自己的立场,那么你可能就会得罪领导,最终的结果是你离开或者被离开。如果你又不想得罪领导,那……要么出卖人格求荣,要么还是得离开……哎,哥,我疯了!”
“傻姑娘!也有好领导的,虽然概率很低很低……但,我们不要为还未到来的末日伤心,应该先做好眼前该做的事,一步步脚踏实地来改变尽自己的力量改变小环境。”
“鸡汤很浓……”东方鹤白了一眼哥哥,无奈地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