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用“换了一个人”来形容东方岩见到殷英的直观感受可能一点也不夸张。东方岩提前给殷英打了电话,也跟她丈夫汪浩通过话,他们俩显然是有时间稍微收拾一下自己的。殷英换下了家居服,换上了日常便服。只是那四个大箱子还摞在阳台上,挡住了白天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东方鹤觉得整个屋子都换了一个样,去年暑假她曾几乎每天都在这个屋檐下学习古琴,那时候这个房子充满了生活的气息,到处都是孩子带来的明亮的色彩和装扮,虽然那一年暑假孩子被送回了乡下。东方鹤仿佛觉得她由一个彩色时代一下子进入了一个黑白空间。不,没有白,只剩黑色。她看着自己的老师,眼里充满怜悯和哀痛。
汪浩给他们倒了水,还切了西瓜,但是大家都没有吃。殷英强打起笑容,东方岩建议大家出去走走,不要闷在屋子里。殷英夫妇也同意了。
校园还是那个校园,假期没有结束,有一些学生还在学校里悠闲地骑着单车。东方鹤想起第一次来学校的情景。那一天殷英是在校门口的地铁站迎接她的。大概是没有几个老师会做到这样对待学生的吧。东方鹤被老师亲自来接自己的行为所打动。这位略显丰腴的年轻女人让东方鹤第一个想到“杨贵妃”。她领她到文学院办公室,又给她介绍了校园,最后带她到自己家里吃午饭。她弹琴的样子就是中国文人应有的样子。是她把“古典气质”活生生地显现给东方鹤看的。她记得她的书房里有两张琴,那一张就是为她的小儿子准备的,“可惜他更喜欢玩汽车”,当时她是这么说的,无奈里带点雀跃。殷英一直希望自己生的是个女孩儿,这样她就能跟她有更多的共同点。小儿子很调皮,殷英又太安静,经不住闹腾,常常会感觉疲倦。汪浩跟孩子在一起的时间不算多,他本来就属于一板一眼的那一类人。他的时间都是固定的,可孩子的好奇心是无限的。殷英又坚持自己带孩子,前两年婆婆来帮了一些忙,等到汪力凡上幼儿园后,她就坚持完全由自己带。
亲子关系比什么都重要,哪怕她停薪留职几年她都不在乎。她曾如此宣称。汪浩基本都听她的,对这些事他基本不发表不同意见。他们俩人与其说是夫妻,倒不如说是某种合作关系的伴侣。在工科直男汪浩的骨子里,没有过多的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他的人生规划中只有“务实”这一项指南。殷英不去想她的婚姻,也不去想科研在丈夫心中的地位究竟如何,她像一面墙,坦然而坚韧地面对一切。只是联结他们二人的唯一存在毫无预兆地灰飞烟灭了,那堵墙好像轰然倒塌了一般。殷英还没有能力靠着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来。
他们经过那家徽菜馆,东方岩为了避免殷英睹物思人,选择了隔壁的一家湘菜。他们一家三口和他吃饭那次就是在徽菜馆。殷英只是顺从地跟丈夫走着,她的整个身心都飘向了别的地方,此时此刻此地对她来说仿佛完全陌生的存在。她只是凭着本能在走路,她只是像动物那样观看迎面而来的所有人,而每一个眼神背后并没有任何深刻的意义。
他们落座,席间的谈话和声音在殷英看来都离她很遥远。汪浩显得很平静。东方鹤知道说什么安慰的话都过分,都无力,于是只是默默地夹菜给殷英碗里。丧子之痛对一个女人的打击恐怕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恢复过来的,事发之后,她急遽消瘦下来,体重直线下降,她穿的那件衣服本来是很合身的,如今倒成了格外宽松的款式。她的头发好像也枯黄了,失去了以往那动人的光泽。丰腴而白皙的手臂显得十分干瘦,皮肤的光泽同样失去了。东方鹤坐在她旁边,她看起来就像是她的妈妈。
东方岩第一次觉得自己竟然毫无办法开口说话。他觉得食物难以下咽。殷英偶而似乎清醒过来,抬起眼睛看着大家,努力地挤出一个苦涩的微笑,也象征性地吃上几口。
饭后,东方鹤带殷英往五道口方向走去,汪浩和东方岩则沿着清华那条路准备去散散步。东方鹤挽着殷英的手臂。
傍晚时分,出来溜达的人多了起来,天起了凉风,吹在头发丝里,甚是舒畅。殷英感到晚风直往宽大的衣服里钻。突然她开了口:
“小鹤,你知道吗?我曾经非常非常喜欢你的哥哥。在大学的时候。我没想过要结婚,更没想过这辈子我还会生孩子。”
“我哥那么傻那么愣,竟然还有人喜欢他?”
“是啊,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结婚的。以为保持着这份单相思可以到永久……”
“你和汪老师怎么认识的?”
“很普通。在南京的时候,那时候我俩还是学生。后来就很普通地结了婚。我俩连婚礼都没有办,因为我当时很不喜欢那种热闹的场面。后来我俩考到北京,就一直到现在。”东方鹤不知道殷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刻跟自己讲述她和东方岩的故事,但她决心耐心听下去,毕竟她愿意说话总是事情往更好的方向发展的预兆。她“嗯嗯”地应和着,不时地以“后来呢?”的问句来鼓励她的叙述。“其实我们俩都属于那种欲望很淡的人,生活的也一直很平静。有了力凡之后,我们的生活发生了改变,可能主要是我的改变比较大。头一年我根本不知道如何调整和适应这种变化。我没有办法读书,没办法睡觉,但我还得坚持上课。这几年就好起来了。我知道如何跟儿子相处,知道他可以玩自己的,而我同时也可以做自己的事……”殷英的叙述再往下就该揭开新结痂的伤口了,东方鹤急忙把她的思绪往另一个方向拉。
“我哥那时候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怎么会喜欢他的?”
殷英快速地干巴巴地笑了一下。“他二胡拉得好。”
“哈?不会吧?”
“不可思议吗?”
“太不可思议了!在我们那边,没有多少娱乐方式,二胡是我爸教给我们兄妹俩的。不过的确,我听爸妈常说我哥在音乐方面颇有点天赋,只不过当时爸爸没有意识到,坚持不让他去学音乐……”
“还有这样的过往呢?”殷英显示出兴趣。
“嗯。在我们那,这是常有的事,基本上没有哪户人家会把孩子送去学艺术。大家都认为学艺术的不是好学生。还是太落后了。我哥就这样被耽误了。”
“我记得他在学校的时候很受女生欢迎。”
“是吗?”东方鹤做了一个鬼马的表情。
“他没跟你说过吗?他的女朋友可是一年一换,也许还不止这个频率,反正就是换了很多。而且,你知道吗?他的每个女朋友都非常漂亮,都是播音主持啦,美术啦,音乐学院啦,这些专业的女生……”
“那你岂不是很吃醋?”东方鹤说完吐了吐舌头。
“那倒没有。我不会吃醋,因为他从来没有属于过我。我们俩都没有好好聊过天。还是你把我俩重新联系起来的……”东方鹤注意到殷英心里畅快了些,脸上也由此恢复了血色。
“当时我真没想到您竟然跟我哥哥是校友……我哥看起来落魄不堪,而围绕您的光环则如此明显……”
“这是什么话!如今像你哥哥这样的年轻人不多啦!”
“殷老师,你的口吻也太老气横秋了吧……”殷英轻轻笑出了声。但她立马收敛起脸上的笑容,好像急刹车一般止住了这由心发出的欢乐。因为她猛然记起自己还在“服丧期”,她没有资格笑,欢乐也理应与她绝缘。
“你见过庄禾吗?”
“就是你嫂子吧?他们什么时候结婚?哦我的意思是什么时候办婚礼?”
“他们领证了。婚礼说再等等。”
“真好。哎呀,刚才都忘了祝贺他。我……”殷英突然窘迫起来。
“殷老师……我想开学还听你讲温庭筠、韦庄和李杜,所以……”东方鹤不知道该如何劝老师,也不知道如何帮助她从悲痛中走出来,哪怕只是搀扶她一下也好。她笨拙地磕磕绊绊地说着说着竟然兀自先流出了眼泪。殷英反倒去替她揩拭。
“我知道你的心意,谢谢你!想让悲剧从一个人的生命中抹去,只有两个途径。其一,是淡忘,接近于选择性失忆,也许我现在就是这个阶段吧。途径之二则是把自己融入那个悲剧之中,比如死去。”
殷英的叙述极其平缓,她仿佛一个一瞬间参透世事与生死的顿悟者一般的口吻让东方鹤觉得忧伤。殷英突然跟她提起东方岩,好像嫌自己的痛苦还不够深似的,又要把自己拉到另一个深渊的边缘,让自己清醒地看待自己的处境,那即是她的爱情也同样惨败。孩子没有了,曾经爱过的人也没有了。如今她只剩一具躯壳,跟着同住一屋的汪浩维持着名义上的夫妻关系。
失去孩子的夫妇是否还能继续生活在一起?不论是电影、小说等文学虚构作品还是现实都似乎给了我们否定的答案。妮可基德曼曾演过这样一位不幸的母亲,《兔子洞》中她拒绝和丈夫亲热,虽然丈夫的本意是他们夫妻二人完全可以再生一个孩子,来代替因意外死去的那个孩子。《无名的裘德》中苏和裘德的三个孩子都死去了,苏也因此离开了裘德。殷英最近才把这本带到海南的书从她的行李箱中拿出来,看完后她好一阵子都在心绞痛的痛感中。现实中的例证则更是不胜枚举。女人的心哪,你到底在想什么?看到孩子的父亲一定会想到死去的孩子,如果真的再有了一个新的孩子,那也不再是那一个孩子了,而这个新来的生命,创造他的目的只是为了代替死去的那一个,这对任何人都不公平。
这是根本无法代替的事。
当然也有突破魔咒,成功携手走完一生的案例。在殷英的父母那一辈,每家都至少生养3个以上的孩子,每家都会有孩子夭折,他们的父母也照样养活了剩下的孩子,而现在怎么就不行了呢?
东方岩还没有跟汪浩单独聊过天,那次吃饭之后,他们就没有再见过面。
“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跟殷英老师是大学校友,我们是一个社团的,她或许跟你说过的。我妹又是她的学生,本来都失联了,这才再次联系起来。”
“嗯。上次吃饭后,英说过。”
“还有一阵才开学哈?你们老师都要忙些啥呢现在?”
“带了课题的老师就没有休息,没带课题的自己把握。”
“哇哦,好精练!”
汪浩疑惑地转过头,东方岩摇摇手表示没什么。于是他们继续朝前走。
“那边就是圆明园,再往前就是颐和园。”
“嗯,圆明园现在的景色蛮好的。比颐和园好。”
“你喜欢颓败的东西吗?”
“圆明园比颐和园大气点吧,我是这么觉着的。尤其是秋天的时候,挺好看的。”
“你还是北方人。像我们就还是喜欢姑苏风光多一些。”
“可以想见。”
沉默了一会之后,东方岩决定不再绕弯子了。“汪老师,好好陪陪你妻子,我觉得不论如何,此时只有你们二人相濡以沫才能共渡难关。其实男人也很脆弱,甚至比女人脆弱。”
“谢谢!谢谢你!我们都考虑去做心理辅导了。英的状况很不好。我呢,还行,每天泡在实验室里。”
“你是在逃避,这不是还行,这……这……”可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嗯,时间会医治我们的。暂且放心吧。多谢你和你妹妹来看安慰我们。”
“虽然根本于事无补吧……”
“别这么说,我觉得我和我妻子我们俩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走出过房门了……今天出来透透气感觉挺好的……就好像人间一下子过去了好多年啊……”汪浩内心并非古板之人,只不过他把那些曲折潮湿的一面掩盖起来不轻易示人。
“如果真的过去了好多年倒也好了……”东方岩感慨道。
“是啊……”
两个人开始默不作声地往回走。东方岩把汪浩送回家,殷英和东方鹤还没回来。阳台上的大箱子总是惹得东方岩顾虑重重。
“这些,想好怎么处理了吗?”
“还没有。英会想明白的。让她处理吧。我其实也举棋不定。或许咱们把这些搬出去?”汪浩这个念头其实也是突发奇想的。他没有想过主动把孩子的东西搬出去,也没有想过去处理这件事。他想这些留着与不留对一个男人来说都没有分别,因为他以为自己是决计不会拿着孩子的小玩偶泪如雨下的。
“行,咱俩搬出去吧。放哪呢?”
“楼下有旧物回收站,就放那吧。来,搭把手!”此刻汪浩好像特别开心。也许他们一直纠结和沉浸在悲痛中,形成了惯性,好像不悲痛都对不起死者一样。如今终于有人来打破这个荒诞的循环,汪浩内心充满了感激。他希望他和妻子能够尽快从这阴霾中走出来,“不管怎样,日子还得过啊!”
墙上的照片被殷英收到另外一个地方藏起来了,汪浩没有找到。两个人搬完箱子,又过了一会殷英她们才回来。汪浩看见她的脸色比原先好太多了,脸上不禁露出一个微笑,旋即又收住了那笑容。
“时间不早了,我俩回去了。你们也早点儿休息。有事打给我。”东方岩冲着汪浩说道。对方真诚地点头接受了。
“殷老师,晚安!明天我再来看你!”
“不用了……”
“晚安啦!再见!”
兄妹俩在回来的路上一路依偎着,东方岩吸了吸鼻子。
“哥,你怎么了?”
“没事。吹风吹的。”
“哥,你知道殷老师喜欢你吗?”
“啥?”
“殷老师喜欢你,曾经暗恋过你。你不知道?”
“啥?”
“就知道装傻。今天她跟我说的。”
“今天?”
“嗯。刚才我们散步的时候,她突然说起来。”
“哦,我知道了。”
“你那时候怎么不喜欢她呀?殷老师要才华有才华,要容貌有容貌,真正的才貌双全,你当时怎么就看不见呢?要是她是我的嫂子该多好……”
“傻闺女!”东方岩在妹妹头上敲了一下,东方鹤推开他的手。
“这样的事我总觉得是极小极小的概率,怎么就被殷老师碰上了呢?”
“是啊,这样小得可怜的概率也总是存在的。我们的生命多么不堪一击,在造物主面前,我们无处可藏。他想什么时候以什么方法取我们的性命,我们毫无办法,毫无办法……”
“那人还活个什么劲?”
东方岩又敲了她一下,这次比上次的力度大一些。东方鹤“啊!”地叫了一声。“傻闺女!瞎说什么劲!人活着,死去,都不是你自己能掌控的,多少人想死,跳楼都死不掉。多少人想活拼了命也活不成。你哥黄毛丫头还啥也不懂。”
“我哪黄毛丫头了,我明明头发这么黑!”
“你这是词穷,属于狡辩!哈哈……”
“哥,我们这阵子每天来陪陪他们吧。”
“不愧是我妹,跟我一条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