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周,东方鹤没办法集中心思。忆良那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她,“难道我喜欢上了景?”她在镜子前自问。镜子没有给她答案,却让她看到了自己的瑕疵,她的脸似乎是圆形的,她第一次意识到。她盯着自己的脸看了很久,她与镜中人如此近又如此远,二者都不可触摸。她看到自己的瑕疵,却无法从镜中剔除掉那碍眼的小东西,她觉得心被蒙上了一层灰色滤镜。镜子建造了一个可怕的空间,并且延伸出去一些东西,我们肉眼多数时候无法看清的东西。
音乐社每周只有一次排练,周间除了要好的男生还会聚集着去打球之类的,大家并没有聚在一起的机会。东方鹤知道这些男生大部分都有一个打扮入时、气质不凡的女朋友或女性朋友。他们应该会时常见面。唯独她,虽然有些想跟他们一起玩,但是她的骄傲和羞怯又阻止她主动去和他们联络。
她在图书馆看书的时候,“联系一下大家吧?”的念头会突然冒出来,但她冷静之后又放弃了这种可笑的想法。她在食堂跟同学一起用餐的时候,“晚上约他们一起吃饭吧?”的想法也会冒出来,她气恼地把手机关机了。因为她的手机基本相当于摆设和固定电话。她不知道同学们为什么跟她走得很疏远,也不知道那些躺尸一样存在在自己微信通讯录里的名字有什么意义。音乐社的群聊里,一直也只是发通知、发曲谱、发歌词、商量事情的地方,她都没有添加他们中的任何人为自己的好友。
思前想后的东方鹤十分沮丧。她真想扔了这个手机,好像这一切都是手机的不对。她看到景的头像,是一个动漫的女孩。她就去找到那个人物出自于哪部动漫,并且把那部动漫看了。她想有朝一日也许能用得上,如果她有机会和景单独聊天的话,她就需要做好这些功课。
景在法语系,深受法式浪漫观念的影响,举手投足在东方鹤眼里都颇具魅力。于是她的选修课就选了法语。可是她上了快一个学期的法语课后,才悲伤地发现选修课上根本不会遇到景。有一次她听到音乐社男生聊天,判断景平时还会去写生。他画画!她看到自己在笔记本上随手涂鸦的小图画,毫无天分可言,顶多是初中生的水平,她又忧郁了。“我什么都不会!他感兴趣的我都不会!”
景的外貌给人孩子般的清澈、纯真,实际上他是学校出了名的花心校草。今年大二的景,从上大学起到现在,已经换了好几届女友。这是众所周知的,也许除了东方鹤。他的家庭条件似乎非常优越,他的一切在东方鹤眼里都与王子无异。
景带来的细微感觉,东方鹤无法适应。她发现自己似乎过多地想他了。第一学期即将过去,大家都在准备期末考试,唯独她无法专注。每一天,尤其是每个周日,她需要不断地闯出自身的禁锢,突破自身的局限。景所有的一切,是她缺乏的,也是她所渴望的。他的一切她不敢妄加评论,在他面前她显得无知。人生的18年里,她一直是个有主见有自信的女孩,活在对自我确信的把握之中,而如今突然她关于自己的一切,所确信的一切都不再确定了。她感觉有一股向心力在把她拉向他,她束手无策。可是她无法摆脱羞怯与恐惧。她担心走近就意味着失去。也许是她一贯秉持的“一切皆应远观”理念,她实在鼓不起勇气面对自己一团乱麻的感情。
犹疑不安的一周终于熬过去了,周日下午照例是音乐社的排练。吃完午饭,东方鹤回宿舍背了琴就往音乐社跑,她不想在宿舍里待着,决定早点去一个人练会琴。她一边走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推门而入的时候完全没有注意到已经有人先她而来了。等她抬头时,不由自主地往回退了一步,好在她想再退的时候停住了。
景在里面。
“卓文君……东方鹤,你干嘛?”东方鹤觉得尴尬地无地自容,脸刷的一下通红。
“啊?没啊!我,那个,来早了。”她觉得自己一定傻透了。
“难道我在这,你就要走?”景放下吉他,向她走过来。
东方鹤脑袋一片空白。景越来越近,她的腿此时却像灌了铅一样,无法动弹。“那个,你怎么这么早?太奇怪了。你每次都迟到的。”她的脸一直红着。她真恨不得抽自己,如果这样能让自己的脸红的不那么明显的话,她一定会那么做的。
“这么说,我难得早到一次咯?”景没有再往前走。东方鹤偷偷舒了一口气。
“是啊。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她脱掉黑色短风衣,挂在衣帽钩上。然后拿出琴。听了她的回答,景笑了。
“你说话真有意思!”
“什么有意思?”东方鹤铺好瑜伽垫,像以往一样席地而坐。
“你这个坐姿也有意思!”他今天是脑子出问题了吗?说的话都不像他平时的样子,好像那些话本不是他说出的一样。
东方鹤不知道如何接他的话,只好去调琴,试音。
“你怎么会喜欢古琴这么古老的乐器?”景搬过来一把凳子,坐到东方鹤对面。
“那你怎么会喜欢吉他这么通俗的乐器呢?”东方鹤抬起眼帘望着他。她的大眼睛包裹在浓密睫毛的中央,恰到好处地放置在黑色的齐刘海下面。景看了几秒钟没有回答她。她立马低下头去看自己的琴。
“吉他啊,为了追女生呗。”景这个玩世不恭的答案无疑是一棒重击,差一点将本就脆弱的东方鹤击倒。
“好吧,原来你也不过如此。”东方鹤无法给他更客气的评价。
“怎么?生气了?”东方鹤感觉景正俯下身子凑近自己的脸。她无法抬起眼睛看他,那样他们的眼神就直接地相遇了。那样她的一切就都被他看穿了。她低垂着双眼,手指随意地抚弄琴弦,发出几句幽幽的琴声。
景觉得这个女孩蛮好玩。从东方鹤在迎新晚会上的表演开始,他就留意她了。这种女生,他还没有接触过。“你的古琴也可以用来追汉子,你弹的《凤求凰》是司马相如追求卓文君时弹奏的吧?”他去查过这个曲子的意义。
东方鹤不知道自己脸上的颜色是否淡了些,她觉得胃里一阵热。追女生?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东方鹤不想抬头,也不想跟他继续聊下去。她觉得受伤了,有点想哭,但她还不至于在他面前表现出受伤的样子。
又有人进来了。
“景!饭来了!”是一个女声。东方鹤回头看到一个称得上是美女的女生,拎着打包的盒饭和饮料。“这应该就是他女朋友了吧!”东方鹤问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今天为什么要早来?她不知道是起身收拾东西走好还是继续留下当电灯泡见证他们二人的甜蜜好。
“诶,这个给你!”景递过来一瓶饮料。
“谢谢!不用了。我不喝饮料。”东方鹤决定还是先离开,于是已经起身。
“不喝饮料?这年头还有只喝白水的人吗?”景朝他女友笑道。
东方鹤几乎是冲出音乐社的,至少在她心里是这样。实际上她离开时的动作略显迟钝和僵硬,但她非说要回趟宿舍,忘了什么东西。等她来到室外,她开始怀着醋意回想刚刚那个女生的容貌。“他喜欢那样的女生?”东方鹤并没有回宿舍,她在湖边转悠了一圈,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感到时间差不多了,就返回音乐社。快到的时候,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练习了一下微笑。
好几个人也到了。刚刚那个女孩还在!东方鹤差一点又要折回去。她硬着头皮进门。大家跟她点头致意。他们对她一向如此打招呼。刚刚那个女孩被黄毛小子搂着,他们几个都凑在一起又说又笑的。她皱了皱眉。“难道那不是他的女朋友?而是姜衡的女朋友?不可能啊!刚刚明明是她单独来给景送饭……”东方鹤感觉自己的脑子转得再快,也无法解出这个难题。
看到她愁眉苦脸的,一直对东方鹤不错的那个男生近前来,准备找她说话。刚准备开口,社长喊了一句“开始排练!”他就退回去了。排练之前,社长说有话对大家说。
“这位是田清灵,我们乐队的新主唱!她前不久刚获了个了不起的大奖,说出来大家会吓到,我就不说了。”大家都笑了,东方鹤笑不出来。“景一直觉得自己不适合当主唱,他换回钢琴位置。卓文君,之前你编的曲子,里面本来就有钢琴的部分,只是没有人,所以一直没排,今天总算人齐了,我们真正地来一次吧!”他的话鼓动意味极强,东方鹤都不由自主干劲满满,跃跃欲试。
“女主唱?新来的?”当东方鹤把这一消息告诉东方岩和忆良的时候,他们几乎是不约而同地不敢相信。
“你们干嘛?有什么新鲜的吗?哥,你之前还说女主唱的乐队少见,我看你是打了自己的脸才觉得不好意思的吧?”东方鹤看着他们俩的表情不禁笑了。
“不是,都排了好久了,新换人,不是不习惯吗?”东方岩解释道。他心里关心的是景的命运。“那,原来的主唱干嘛去了?退社了?”
“怎么可能!他是钢琴。”东方岩松了一口气。
“钢琴啊,钢琴好,他的气质的确适合弹钢琴,不适合当主唱。”还好东方岩是一个人嘀咕,没有被东方鹤听懂,否则他就露馅了。
“可是,哥,我犯了一个超级丢人的错。”东方鹤拽着哥哥的袖子欲言又止。
“怎么了?”
“上周日排练,我鬼使神差早到了,结果呢,那个主唱,他也早到了。他在玩吉他。是他先问我为什么喜欢古琴,我就反问他为什么喜欢吉他。你知道他的回答是什么吗?”东方鹤双手捂住脸,似乎无地自容。
“不知道。他怎么回答的呢?”东方岩决定做一个有素质的倾听者。
“他说玩吉他是为了追女生!”东方鹤的语调高昂起来。东方岩做出一个不解的手势。
“哎呀!他那么回答其实是因为我不知道他本来是弹钢琴的,我一直以为他是玩吉他的。哎呀!丢死人了!”
“额,我好像懂了。”东方岩的反应不如小鹤预料地激烈,但她没在意。她说完这些就端着菜离开了厨房。
“上菜咯!稻子,忆良哥,洗手吃饭啦!”她的情绪转变极快。
饭后东方岩从自己房间拿出一个包装盒,他还是买下了那件焦糖色的大衣,焦糖色显得东方鹤的皮肤更白皙。“给你的礼物!”
“今天是你生日吗?给我礼物?”东方鹤逗哥哥。
“是啊,你生日快到了。这个就算是生日礼物吧。你快要放假了吧?”东方鹤拆满怀期待地开了礼物包装。
“嗯,下下周期末考,再下周就放寒假了。哥,我跟你一起回家吧。我不想一个人坐火车。也不想丢下你一个人。”
“好。我争取早点回。放假了学校还能住吗?”东方岩突然意识到自己这里已经无法提供妹妹的住处了。
“当然能了。还有的同学不回家呢。想留下来学习或者打工。啊!是那件大衣!”东方鹤感激地看着哥哥。
“你穿这个很好看。这是你的成人礼。哥只能给你买这个了。是羊毛的,应该能穿几年。”
“哥,我都说了我只喜欢黑白色。你这是要强行改变我的喜好咯?”其实东方鹤心里很高兴。新主唱来的那一天,她平生第一次注意到女生的仪容问题,也注意到衣着与打扮的问题。此后,每一个从她身边擦肩而过的人,她都会去留意一下对方的衣品与色彩。虽说她还没有想到要去购置什么新款衣服,但是哥哥这个礼物对她来说实在是既及时又实用,恰好满足了她此时的需要。“我很可能穿不出去啊哥!”
忆良也夸赞那件衣服很适合她,东方鹤这才答应收下这件礼物。
“女为悦己者容。你记住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没什么不对的。当然,哥并不赞成你过多地装扮自己,因为你是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东方鹤看到稻子也在一旁笑,脸就更红了。
“女为悦己者容?”回到学校宿舍后,东方鹤躺在床上回味她哥的这句话。“什么意思?我应该为自己所喜欢的人而装扮自己了?”东方鹤眼前浮现出自己身着各种时髦而夸张的衣服走秀的幻景,她把那个观秀的人想象成了景。
她跳下床,打开自己的衣橱,第一次认真审视自己的衣橱。清一色的黑白两色衣物叠得整整齐齐。她的东西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很少。她之前对装扮这方面实在没有上过心,只是凭感觉选择,也就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喜好。而从今天开始,她的衣橱里将有一件有颜色的衣服,她把哥哥送的那件焦糖色羊毛大衣挂在黑白大衣的中间。也许以后还会有更多的颜色加入进来,装点她的人生。
期末考试很顺利地结束了,对于东方鹤来说大学课程很轻松就可以应付过去。音乐社放假前最后一次排练结束后大家决定去聚餐。她穿着哥哥买的大衣,男生们睁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他们熟悉的卓文君从来只把自己包裹在黑白色中,怎么今天竟然改换了风格呢!
她本来挺高兴的,但是田清灵这次挽着景的胳膊走在她前面,她不知道眼睛应该往哪里放才好。她试着闭上眼睛跟着大家往前走,或者故意等一等,走到队伍最后面就行。她并没有向任何人打听过田清灵的来历,也不知道她到底是谁的女朋友,只知道她是那种惹男生喜欢的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