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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档少年时:第四十五章 热望

    胡宪峋在封阳县城住了一晚。

    次日,清晨8时许,一行人用过早餐,便出了门。

    小轿车一路疾驰,穿过了封阳城,穿过了广辽无垠苍茫无际的田野和魏巍山峦,穿过了那绿油油的油菜花田和红艳艳的桃花树,便渐渐近了言传当中的云溪村。

    这一路过去,胡宪峋感触最明显的是路面变化,先是泥泞的泥巴土地,过了一座不知名的山头后,泥巴路变成了碎石子路,接近云溪村时,已经是一溜清亮的水泥马路,直通这座一派崭新景象且充满人间烟火的村庄深处。

    这是胡宪峋在湘南地区看见的第一条村庄水泥马路,印象着实深刻。

    他们的车子进了村后,也没有村民看稀奇。仿佛小轿车在这个村子里来来往往已经是十分寻常的事。

    林诗予是第二次来这里了。

    她轻车熟路,还和几个认识的农民打了招呼,便带着胡宪峋一行人直接去了云溪村股份合作社理事长张海军家里。

    当时张海军正一根接一根抽着烟,愁云惨淡的和华丰农业的技术专家王景山议事。

    林诗予没有事先通知便带着人过来,说是湘南大学的农业专家来调研一下云溪村近年来的农业发展状况,张海军心里还是有些意外的。

    当然了,虽说这些年来,常常有各地方的媒体记者和考察团来云溪村调研,张海军都已经麻木了,不是特别重要的,一般的都是走走过场,但这个省城来的大报社记者,和董事长张云起关系耍得十分好,自然要好好接待。

    然而,近日来他的心情十分糟糕。

    他已经知道江川城内发生的事情,现在外界传言张云起被抓走了。对于他来说,对于整个云溪村来说,这是如天塌了一样的大事情。

    他怎么也想不通,这个世道究竟是怎么了,难道真就是好人没好报吗?云起那个娃娃可是他亲眼看着一点点长大的,他看着这个穷苦娃娃靠自己的双手挣下一份大事业,不仅把他自己那个穷家搞得兴旺发达,也没有忘记带领他们这些山洼里的乡亲们发家致富。

    这多好的一个青年才俊呐!

    至于那些新闻报道针对张云起和联盛集团这样那样的污言秽语,他绝不甘愿相信,也绝不相信!

    当然,他更不愿意就这么坐以待毙。

    他们云溪村能有今天这样的好日子,好发展,万千干系都在张云起身上。张云起就是联盛集团的那根脊梁骨,也是他们云溪村股份合作社的那根脊梁骨!俗话讲倾巢之下安有完卵。现实点说,一旦张云起真出了事情,联盛集团不知晓要陷入何等动荡的局面当中去,现在几大核心管理层都已经被带走,他亲自跑了一趟市里集团总部,也感觉到人心惶惶,再这样下去,集团庞大的供应链体系迟早要分崩离析,而作为整个集团供应链体系的最上游,云溪村、龙湾镇,乃至于已经辐射整个封阳县的农民群体,又该何去何从呢?!

    一想到这些,张海军这个云溪村股份制合作社的带头人,就整日整夜的睡不着觉,他知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们这些泥腿把子没有大门路,但有自己的土法子。

    这些天来,他一直在谋划着一桩大事情。

    他已经号召了云溪村等几个村的村民,龙湾镇散种统收统购的农民,龙景园农业产业园的工人,按下红手印,准备去市里请愿!

    这些事情自然不能让旁人知道。

    张海军心里想着这些,也清楚了林诗予这一行人的来意,但他实在无心招待,叫王景山陪同林诗予和那个老人去考察调研。

    林诗予见张海军无精打采,一身颓靡,丝毫没有她第一次来时的热情,心里也清楚症结所在,于是她借口上厕所,跑到卫生间里,掏出笔和纸,写了几个字,揉成了小纸条。

    林诗予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到底是对还是错,但对于这里的人来说,这或许是一次不可能再会有的机会。

    出了厕所,林诗予跟着胡宪峋一起离开张海军家的时候,顺手偷偷地把纸条塞进了张海军手里。

    等林诗予陪同那个老人出门后,张海军才目光疑惑地打开那张揉成团了的纸条,上面赫然写着胡宪峋的职务。

    当时他整个人都震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张海军才抬起眼,在蒙蒙细雨中,呆呆的看着那个已经渐渐走远的清瘦老人。

    许久过后,张海军咬了咬牙,抄起电话挨个打给了云溪村股份合作社理事会的全体成员。

    为了张云起,为了云溪村,为了那千千万万的农民,搏上这条命,这个中年汉子也是在所不惜的!

    ******

    近年来,云溪村声名甚隆。

    这里接待过的各地考察团自然是不知何几的,现在整套考察流程都已经十分成熟。

    第一站是带领考察团参观华丰农业养殖基地和种植基地;第二站是去参观龙景园农业产业园;第三站是在云溪村股份制合作社开交流会议。

    胡宪峋一行人也是一样,王景山带着他们直接上了将军岭。

    正值清明节前后,将军岭的山野里,已经渐渐呈现出了一派盎然生机,月牙河水流起着波打浪,发出一阵阵隆隆的声响,两岸的缓坡上,鲜绿的草芽已经遮住了冬日里顽童们烧荒留下的大片斑痕,所有的乔木、灌木和大部分野草,都有了叶片,就连对春天的爱抚不很敏感的枣树,也开始生出了嫩芽。

    在坐落于将军岭下足有千亩之大种植基地里,一溜看不到尽头的梯田上,豌豆已经缀满了粉红的小花。辣椒在拔节,有些向阳的山湾里,甚至都努出了小小的枝丫。这时节,正是农事繁忙时。大部分秋田作物都开始播种了,正赶着春雨,给农作物追一次尿素那是再好不过了。这里的农民也仿佛有一肚子讲不清楚的憋闷气,村周围的山野里,到处都传来庄稼人“噢啊……”的吆牛声和鞭子声。

    陪同考察的王景山负责讲解,近来他也有些情绪低沉,但是他性格沉稳,情绪并不怎么外露,一边领路一边对胡宪峋讲道:“云溪村华丰农业下面有养殖基地和种植基地,分了好几大块,已经扩大到六千亩,把云溪村附近几个村庄都纳入了进来,全部由村集体经济组织和农户签订土地流转协议。现在这一片成千上万的农民除了自留地种点自家吃的蔬菜,养点家禽,基本上都不自己种经济作物了,相比于其他地方的农民,确实富裕了很多,至少吃不饱饭在这里是不存在的。”

    胡宪峋负着手讲道:“封阳是全国有名的烟草大县,烟草作为这里的主要经济作物,怎么没有看到下秧?”

    王景山解释道:“云溪这一带已经彻底放弃种植烟叶了,原因很多,主要两点,一是种烟叶成本高,也特别辛苦磨人;二是土地有分红,也有当初入股合作社的股份分红,又能够务工领工资,比种烟草收益好上太多了。”

    胡宪峋点头:“整个龙湾镇都这样?”

    王景山说道:“不是,这种模式目前只在云溪村和附近几个村庄做,整个龙湾镇和附近的乡镇走的还是包产包销,水田用来种植烟草和水稻,合作社收购的农作物都是利用旱地和望天田种植,算是增产收益。在这一块云溪村股份制合作社走的很快,在县政府的全力支持下,已经以龙湾镇为核心,向四周辐射,和18个乡镇签订了散种和农产品统销与农资统购协议,真正意义上的惠及了数万农民。”

    王景山站在山坡上,遥望着春雨里日新月异的村庄,对胡宪峋一行人说道:“现在的云溪村就像一个经济区的包菜心,周围是跟着一起发展起来的白菜梆子。这里有全市最大的农业生产基地,有最大的农业产业园区,是整个区域的产业经济领头羊,连带着全县的行政、消费、医疗、教育和水电等资源全部朝这边倾斜。等下带你们去龙景园农业产业园区看一下,你们就知道了,那一片区域一天一个变化,农业产业园区大门外那片区域这些年里建了好多房子,形成了一条娱乐休闲街和集市,餐馆、旅店、歌厅等林立,发展势头把龙湾镇镇中心的龙湾圩都给彻底盖住了,现在县政府也是下了大决心的,为了改善交通和运输能力,提振产业经济发展,要出资把从云溪到县里的路全部规整拓宽,搞柏油马路。我听说,龙湾镇镇政府规划着把办公地址搬往云溪村这边来。”

    听完王景山的讲解,胡宪峋很有些感慨的点了点头:“你们的这些新模式搞得好呀。”

    王景山讲道:“现在云溪村的产业发展模式确实已经走到了全国的前头,‘合作社+公司+生产基地’和‘合作社+包销合同+农户散种’两套产业运营模式,放眼全国几乎是独一无二的,运转的也十分好,当然,我们做得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是整条产业链的核心联盛集团,只要联盛集团发展好,云溪村股份制合作社就能有饭吃,这里面的农民就有饭吃。联盛集团出了问题,那云溪的这些产业都会遭到灭顶之灾。”

    王景山说到这里,表情忽然有些忧虑。

    他自然是听闻了近来发生在张云起和联盛集团上的一系列变故。然而他只是一个农业技术员,和云溪村的农民一样,集团的大事情只能干瞪眼看着。

    从两个大型种养殖基地下来后,王景山领着还有些感慨不已的胡宪峋一行人赶往村文化中心停车的地方。

    下一站,他们要去龙景园产业园区。

    路上,他们经过了一大片农田。

    距离清明节还有一天,在蒙蒙春雨中,农人们戴着草帽,正在大田里抡看胳膊抛撒化肥。而在北面一大块平坦的尚未耕作的农地里,胡宪峋看到了好多挖掘机在肥沃的农田里挖泥毁农田和铲田埂。

    胡宪峋皱着眉说:“这是在做什么?”

    这时候恰好有一个头带草帽背着锄头的青壮汉子经过,听到胡宪峋的疑问,应了一声:“老人家,这你就不清白了吧,咱们云溪村已经放弃东家三厘地,西家两分田的散种方式了,我们要把田埂全部打掉,全部归拢一起,通电通水通路,打造‘田成方、土成型、渠成网、路相通、沟相连、土壤肥、旱能灌、涝能排、产量高’的稳定保量的农田!”

    胡宪峋笑道:“这个提法新鲜。”

    旁边的王景山讲道:“老人家,这是咱们董事长提的设想。”

    胡宪峋问:“哪个董事长?什么设想?”

    青壮汉子叹了一声,闷声闷气地说:“张云起呀,我们村走出去的娃娃。”

    胡宪峋问道:“他是什么一个设想?”

    王景山扶了扶眼睛,说道:“按照董事长的讲法,70年代小岗村提出了‘包干到户’的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解放了全国农民的生产力,但从长远的角度来看,包干到户的体制存在一定的局限性。一是难免会出现部分生产资料私有化的情况。二来呢,土地细碎化现象会越来越严重,可能严重阻碍农业现代化高质量的发展,当下很明显的一点就是,农业生产不能进行统一的计划和安排,一些大型的农机具和新的增产技术措施无法推广,集体劳动协作力的发挥确实受到了大限制。”

    王景山继续讲道:“咱们董事长给的办法是,跟县里申请在云溪做试点,我也不太能听得懂,大概的意思是要把集体土地分成所有权、承包权和经营权,所有权归咱们的村集体所有,承包权归农民,经营权也是农民的,但是村集体合作社已经和村里农民统一签署发包协议,把全村和附近村庄的农地全部收储上来,龙湾镇镇政府和合作社花了大价钱对农地进行集中整治,董事长对整治后的农地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概念:高标准农田!这个高标准农田的特点就是集中连片、设施配套、高产稳产、抗灾能力强。”

    胡宪峋点了点头:“设想不错。”

    王景山又说道:“高标准农田建好后,再给到合作社100%控股的华丰农业来经营,建成的高标农田的好处是很明显的,最核心的是产量提升很惊人,也不怕洪涝灾害了,这可以进一步压缩了联盛集团的原料成本,而农民们的收益也自然更大了。”

    胡宪峋喜怒不形于色,但这时候却页忍不住赞叹了起来:“你们的那个年轻董事长,在农业上确实很有想法。”

    “那是的。”那个青壮汉子抽着烟棒说:“云起那个娃娃讲,现在国家正在迎来大发展,农业也要跟上,家庭作坊式的小农经济没出头之日,农民永远吃不饱穿不暖,一定要想方设法规模化、产业化、机械化、现代化,现在咱们云溪村这样的新法子,才是出路。咱们已经走到了历史的前头哩!”

    说到这里,青壮汉子却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哎”了一声:“可是好人没好报呐,真搞不懂,什么狗日的世道!”

    青壮汉子把烟棒卷入脚底板踩灭,招呼也不打,扛着锄头离开了,在绵绵春雨中,他那高大的身躯里仿佛憋着一股难言的闷气。

    ******

    胡宪峋一行人走走逛逛看看,很快就来到了村文化中心外面的停车场,坐上小轿车,直接前往龙景园农业产业园区。

    龙景园农业产业园的总负责人是牛奋,但不在,很久没来了,负责接待的是联盛集团产业园区经管事业部的副总经理唐代华。

    在一片热火朝天中,唐代华带领着胡宪峋一行人参观了生产车间、罐装车间、食品车间和冷冻车间等区域,也品尝了研制的各式各样的新研制的特色产品。

    在李季林的规划下,现在龙景园农业产业园已经不仅仅是做罐头系列产品,他们的产品线已经涵盖了面制品、豆制品、卤制品、魔芋制品、蔬菜制品四大类几十种产品,看的胡宪峋一行人眼花缭乱,大概花了三个多小时,才把整个园区逛完。

    接近下午四点,他们才回转云溪。

    坐在车上,整日整夜操劳着公务的胡宪峋有些疲倦地合上了眼睛,但他那头发斑白的大脑里却始终是清醒的,一直在高速运转。

    他忍不住回想着这两天在江川所目睹的画面,杂草丛生的时代商业巷和污染现象极其恶劣严峻的金坪矿区让他心情沉重,被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烧成断壁残垣的红星电子厂和那个被大火烧的面目全非的拾荒老太太声泪俱下的控诉,更令他震惊和心绞痛!

    云溪这片小山窝里崭新的农村面貌和充满新想法的农业产业经营方式,却是令他有了一些欣慰,有了一些心潮澎湃,也不由自主地就和他掌管下的整个湘南广大的农村地区联系在了一起。

    以前,这个老人总是会去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按说,在70年代末就开始实行包产到户了,农民手里头都有了自己的地,而且为自己营务庄稼,没几个农民会做旧时代的懒汉,可是在湘南广大的农村地区,数以千万计的农民一年四季在山里挣命劳动,从来也没有亏过土地,可到头来却常常是两手空空,仍然穷得叮当响,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农民的日子,难道就要永远这样穷下去?这世事难道就不能有个改变?

    胡宪峋当然知道这里面的原因是错综复杂的,不是一言一语能够解释清白的,但他要想的是如何突破这些原因,让湘南农村地区千千万万的农民至少有一口饱饭吃,有一件暖衣穿!

    在这个山窝中的小村庄里,这个老人仿佛看到了新的希望。

    是呀!这个小村庄已经赶在了时代的前头,抛下了别的地区还当做宝贝一样大作宣传文章的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转而在坚持村集体所有制的基础上,天才般创造了“三权分置”的土地改革理念和高标农田与产业园区的现代化农业产业化发展路径!

    太厉害了!

    这个新设想着实是叫人钦佩。

    胡宪峋睁开了眼睛,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春雨,他忽然很想见见那个创造了“江川模式”和“云溪经验”的少年人。

    想着这些,轿车还在乡间马路上驰骋。

    龙景园农业产业园区距离云溪村并不遥远,十分钟不到的车程。这几日来胡宪峋沉重的心情,也因为来到云溪村而好上不少,他静静地观赏着窗外的美丽春色。

    然而,小轿车转过一个小山包后,接近村口的时候,忽然看到了一颗大槐树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堵在村口处。

    等到轿车靠近时,人群围拢了上来,把车堵的进不了半寸也退不了半分。

    轿车内的人不免紧张了起来,车外人群怕是有上千之众,他们还没有搞清楚状况,但联想到车里老人的身份,大家都感觉到事态的严峻!心脏已经跳到嗓子眼上的便衣保卫人员掏出了手机,正要打电话,却被胡宪峋伸手制止了。

    这个老人黝黑干瘦的脸颊神情平静,那双锐利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车外人群的举动。

    车外,绵绵春雨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并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只是把车子围着。

    在这群人当中,有云溪村和附近几个村庄的村民,有华丰农业和趁着胡宪峋吃饭期间赶过来的龙景园农业产业园工人。

    他们是被理事长张海军叫来的。

    江川发生那样大的事情,又牵扯到联盛集团,他们岂会不知?他们的董事长张云起被带走的事,早已经在云溪村炸开了锅!这些泥土把子不信神不信鬼,不爱听领导大话,只知晓谁在真心实意为他们办实事,谋大福!

    云起那个娃娃为村里和镇上乃至整个封阳县所做的一切,绝不是几句感谢可以带过的,那种感恩的心情,早已经涌动在了这片大地上数以万计的庄稼汉们淳朴的血液里。

    现在,这个娃娃落了大难,他们这些泥腿把子不知晓这到底是因为啥,但是他们绝不愿意旁观!他们没有什么关系人脉和门路,但是他们有生而为人的满腔热血,有豁出这条贱命为那个娃娃讨公道的原始精神!

    然而,云溪村最大的话事人张海军有自己的谋划,一直压着他们,不准许他们乱来,就这样,云溪村的庄稼汉们在一种沉闷的气氛中挨到了今天。

    在胡宪峋参观龙景园农业产业园期间,他们忽然接到了张海军派人传递下来的号召,村里来了湘南最大的领导!可以为他们的董事长做主,全部到村口的月牙河旁老槐树下集合!

    没有二话,村民匆忙地丢下饭碗,跑出了自己的家门。

    庄稼汉扔下了锄头,走出了田野。

    工人也停下了生产,跑出了工厂。

    这些普通的劳苦大众,似乎要参与这一生中最非凡的一次事件!

    村口月牙河旁的百年老槐树下,是胡宪峋从龙景园产业园区返转的必经之路。在云溪村股份制合作社社员的安排下,不多时分,村口的马路旁、田埂上、月牙河两岸和山包上,到处都挤满了黑鸦鸦的村民和龙景园农业产业园的工人,这些饱含着热切期待的普通庄稼人和普通工人,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涂满了整个山间大地。

    远远望去,竟看不到尽头!

    这一天,西北风刮得正凶,天地间青漠漠一片混沌,有淅沥的雨下着,麻雀落在庙坪已发绿芽的枣村上,焦躁地哇哇叫唤。此刻,空气中似乎都能够嗅到一种从大地深处涌动着出来的澎湃气息。

    这时候,将村民们和工人们号召而来的“总料理”张海军终于出现在了数以千记的人群的大前头,他拿着大喇叭,声音已经沙哑,大声叫大家维持好秩序,不准乱来!

    随后,他冒着雨从人群自动散开的甬道往小轿车的方向走来,他的身后,跟着两个青壮汉子,抬着一个两米长的木板,木板上盖着一块塑料薄膜。

    目睹了这一切的胡宪峋毫不迟疑,推开车门走了下来。

    便衣保卫人员赶紧跟着下车,见张海军领着人过来,他手插入兜里,紧贴着胡宪峋,然而,他却被这个老人一把推开!

    “领导,今天你来了,我们就找你!如果你没来,我们也要去市里,去省里!去首都!”

    张海军已经走到胡宪峋身前。

    这个中年汉子的衣服和头发彻底湿透了,双眼通红,嗓子是沙哑的:“没别的,我们这些泥腿把子不晓得讲话,就是要为我们的董事长讨说法!您看这里,这是包括了云溪村在内的龙湾镇、观沙镇的农民,龙景园产业园的工人在这段时间一起写的请愿书,都摁了名字和手印,一共是一万一千六百五十八人!如果您觉得还不够,我可以带您去镇里、县里更多的地方走走逛逛,听听更多农民的心声!”

    说着,张海军掀开了木板上的薄膜,木板上露出一叠厚厚的白纸,白纸很大,约莫有一米宽一米五长,刮得干凶的西北风一吹,那一叠极厚的白纸飞了起来。

    第一张白纸上大写“请愿书”三字。

    这三个字下面,有一段为张云起请愿的文字,只是翻飞在空中,看得不大清楚,但是那漫天飞卷的一张张大白纸上,一个个手写着的歪歪斜斜的名字,一个个鲜艳血红的指印,却是清晰的落入到胡宪峋已经动容的眼眶里。

    这个老人半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请领导为我们做主!为张云起做主!”这时候,张海军竟然一把抓住那张请愿书,在数以千计的注视下,扑通一声,直接跪在了胡宪峋的身前,溅起了一溜泥水。

    他将请愿书高举头顶。

    男儿膝下有黄金,谁都没有意料到这个云溪村的第一强人,竟然会跪下!

    然而,在他跪下后,扑通扑通的跪地响声却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不多时分,村口的马路旁、田埂上、月牙河两岸和山包上,数不清的人群朝那个老人跪了下来,高举着那一张张写满了歪歪斜斜的名字和鲜红指印的白纸。

    在绵绵春雨中,胡宪峋无声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他那双眼睛里早已经涌满了热泪。

    他拾起张海军扔在地上的喇叭,站上了小山头,语气恳切地说:“乡亲们,工人们,我是一名人民公仆,哪有人民跪人民公仆的道理?我胡宪峋今年59岁了,腿脚不好了,我请求你们先站起来好吗?”

    然而,回应他的是寂静。

    淅淅沥沥的春雨中,农民和工人们依然跪在泥泞的地上,依然高高举着那写满了名字和摁满了指印的白纸,用那饱含恳切期待的目光,盼望着老人给条明路,给条活路!

    这个清瘦的老人再次举起了喇叭,深情地讲道:“我胡宪峋也是穷苦农民出身,和你们一样,经历过太多吃不饱饭的苦日子,现在那个叫张云起的年轻人带领着你们发家致富,闯下了今天这样一幅大好局面,所以我很能够理解你们为他求情的心情。今天在这里,我胡宪峋可以向你们保证的,只有一句话:工人阶级和农民阶级认可的方向,永远都是正确的方向!工人阶级和农民阶级决定的方向,就是我胡宪峋至死践行的方向!”

    “领导讲的好!”

    “领导,我们相信你!”

    “领导,你一定要为我们的董事长做主哇!你不知晓他以前的那个穷家,不知晓我们村以前的那个穷样。这些年他实在太不容易了!”

    老人这一番满含着深情的话,仿佛叫数以千计农民和工人们看到了希望,暮春中的村庄和漫漫山野,顿时陷入欢腾当中。

    再过一天就是清明了。

    春雨已下,大地就要万物生发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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