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
“潘慕恩。”
“享年。”
“差三天,25周岁。”
“技能。”
“技能?机械设计算吗,我会画图。”
“无技能。”
“……”
熙熙攘攘的大厅里,我坐在99号窗口前,柜台里面,一位穿着黑色套装,头发挽成发髻的姑娘,正在一张纸上填写着我刚刚回答的内容,她皮肤白皙如初雪,甚至有些透明。
“不对,你们弄错了!我不应该在这!”身后突然传出一阵咆哮,上次我现场听到这种歇斯底里的嚎叫,还是国足拿到世界杯决赛圈资格的时候。
我扭过头,看到一个西装革履大腹便便又有些谢顶的中年男人以和他身材不相称的速度穿过一排排座椅之间的通道,踉踉跄跄地冲向大厅的门口。
眼看他就要触碰到那扇厚重的黑色大门,猛然间,他反弹了回来,重重摔在地上,金丝细框的眼镜都飞了出去,摔的稀碎。
门前,凭空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身影,足有两个成年人直立起来叠在一起那么高,他整个身体笼罩在薄薄的烟雾之中,一时看不清楚面貌穿戴。
他的头上,貌似有一对犄角……
“刷拉拉……”一条锁链破雾而出,如同蟒蛇一般缠上了那个中年男人的身体。
“不得喧哗。”低沉的声音如同闷雷一般在大厅上空滚过,烟雾已经散去,我总算看清了那个巨汉的样子。
简而言之,他是穿着黑色西装,站立在那里的一头黑牛。倒在地上的中年人已经变得悄无声息了,黑牛拽起锁链,拉起他向着大厅的另外一边走去,铁链刮着地板,发出“刷刷——”的声音。
我回过头来:“他要带那个人去哪?”
“静室,你们刚来的时候呆的地方。”柜台里面的姑娘瞥了一眼他们离去的背影,脸上的表情不见一丝波动。
“那儿啊——”我松了一口气,看来这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严厉。
“有不少像他那样的,不知道因为想起了什么,就突然爆发了。你在静室呆了多久?”那姑娘用晶亮的眼睛盯着我。
“我也不知道有多久。”我笑了笑。
“看来你已经完全接受现实了,自杀的?”
“不,不是,为了救人。”我叹了口气。
“后悔了?”
“刚开始在静室里的时候,确实感到后悔,后来也想明白了,如果当时我不出手的话,以后这一辈子,也注定生活在愧疚之中,这么想的话,心里就好受多了。”
“还有什么遗憾吗?”
“这也要记录下来吗?”
“看心情。”
“什么?”
“开玩笑的,这么没有幽默感啊,我觉得你还是有点紧张。”姑娘笑了笑,白皙的脸庞红润起来,顿时有了生气。
“当然会紧张,我对这里一无所知。”我又叹了口气。
“你想知道什么?说不定我可以帮你解答。”
“真的?我想知道的挺多的,说起来应该要费挺长时间。”
“这里的大家,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既然她这样说了,我觉得再推辞就有些不知好歹了:“好吧,第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抿嘴一笑,指了指衣服上别着的金色胸针,上面用黑色的字体写着“99”。
“九十九?好名字,我以为这是你的工号呢。”我觉得对别人的名字感到诧异是一件很没礼貌的事情,赶忙客套起来。
“这也是工号,微信号也是这个。”
“你还有微信号?!”
“开玩笑的,我没有微信号。”
“我说嘛……”
“这是QQ号。”
“这不是差不多吗?!地府里也需要即时通信软件?”
“因为很方便啊,还可以视频通话。”
“你们不是应该有神力吗?!千里传音什么的应该是手到擒来吧!”
“你是大学生吧,受了这么多年教育怎么还会有这种迷信思想。”
“我都到这儿来了,迷信一下下不过分吧?话说你这是在否定自身吧!”
“噗,你还真是有趣。”她露齿一笑。
“嗯?”
“来这里的人,大多数都哭丧着一张脸,嘴里面絮絮叨叨的,无非是些留恋人间,思念亲人的话,你听听。”她用手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我抿上嘴唇,觉得和那姑娘大眼瞪小眼很不好意思,干脆就闭上了眼睛。
“家里不能没有我……”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们……”
“乔布斯在哪呢,我得让他给我签个名……”
纷繁杂乱的语句在大厅里弥漫着,那些刻意压低的声音中充斥着悲伤与愤怒……等等,刚刚那哥们到这了还琢磨着要签名呢?
“明白了吧?”
我睁开眼睛,点点头。
“所以说,像你这么豁达的真是少见。”
我觉得刚才那个果粉比我要豁达的多。
“说吧,还有什么想问的?”她笑的越发灿烂了。
“嗯……你是神仙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是,我算不上普通意义上的神仙。要说起来的话,就像临时工一样吧。保险也是交最低的,而且还没有公积金。”
“这儿也有临时工,还有公积金?”
“当然。”
“那我也能在这里找到工作吗?”
“很难,地府的就业形势越来越严峻,你又没有一技之长。”
“我会画工程图啊,我不是说了吗?机械设计。”我有些急切地说道,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学校招聘会的现场。
“你要是早二十年来的话,这个专业还是比较好找工作的。现在地府里鬼满为患,学机械的穷鬼尤其不少,你啊,还是老老实实投胎去吧。你没看见后面的横幅吗?”
她向自己后面指了指。
我抬眼想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墙上挂着一条黑底白字的横幅,上面写着:“真抓实干,打好降低鬼口工作攻坚战。”
“你们要是真这么想的话,别让我来不就得了,或者,现在放我走。”我把目光收回来,又看着九十九的眼睛。
“你能去哪?”
“回阳间啊,你们是这么称呼那边吧。”
“我们现在就是要做这个工作,让你投胎轮回。”
“不是投胎,是让我就这样回去,你们有那个生死簿吧,给我在寿命栏里那个‘25’前面加个1就可以了。”
“并没有生死簿这么个东西,你的寿命不是由这里的某个人或者某个事物决定的。换句话说,阳间的事我们管不着。”
“怎么会管不着呢?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十八层地狱不就是为那些恶人们准备的吗?”
“不好意思,这儿也没有十八层地狱。这里有自己的规矩,但只是用来约束已经到这里来的鬼魂们。也不能说完全管不着吧,一个人生前所做的事情,影响到别人生死的时候,我们会记录在案,作为投胎或者定居地府的考量条件。”
“也就是说,救过人命这件事情到了这里还是一个加分项啊。”我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
“严格来讲,不是的。”
“什么?”
“这得看地府当时的鬼口政策,像现在这样,鬼魂过多,当然要奖励那些救人性命的,但是,当地府鬼口不足,急需劳动力的时候……你能明白吧?”
“你们这也太搞笑了吧?!合着杀人还是救人还得先查查地府里的人口……鬼口普查报告?!你们这样怎么能教鬼向善,怎么能维持秩序?!”
“这里一切靠实力,和人间一样。”
“……”
我本来想反驳她,但是转念一想,她说的还挺有道理,不不不,我怎么能向这种动物世界里弱肉强食一般的理念屈服呢。
“也就是说现在的情况下,我救了一个人,肯定有加分吧?”
“没错。”
“那就好。”我长出一口气。
“不过……”
“不过?”我又紧张起来。
“你不止救了一个人,档案上写着呢,三个。”
“三个?”我疑惑地眨眨眼睛。
“是啊,这上面写着,三位病人接受了你的遗体器官捐献,都在康复过程中。”
“哦……我都忘了自己签过器官捐献协议了……等等,那我应该是救了四个人啊,那个落水的小姑娘呢,难道她死了?”
“档案里没有写,你可以申请复议,毕竟是加分项。”
“那请帮我申请吧。”比起复议,我更想确定那个小姑娘的生死。
“好的,我会帮你申请的。”她低头在纸上写下了几句话。
“还有想问的吗?”她抬起头。
想问的实在太多,乱糟糟地在脑中盘旋,沉默了一下,我决定想到什么就问什么。
“阳间有鬼魂存在吗?”这个在人世间被讨论了无数次的问题,今天我终于能听到权威解答了。
“有。”
“有?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就这样回到阳间去。”我为这个想法感到有些激动。
“理论上是可以啦,但是灵魂形态在阳间是不稳定态,你这样回去的话,也就游荡一两个月,然后就灰飞烟灭了。”
“阳间的鬼魂们都会这样吗?”
“并不全是,长期存活的例子有很多,多半是所处的地区有可供吸收的类魂能量,或者是被界人用术式固定住形态的。”
“贱人?!”
“是界人,能和地府进行沟通的活人。”
“那就是神汉和巫婆了?”
“什么称呼无所谓,但能被凡人知晓的,基本都是骗子。界人和地府这边可是签了保密合同的。”
“那么,哪里才能联系到货真价实的呢?”
“那你算问对人了,我九十九号称‘地府百事通’。我有个特别熟的界人,她来地府总是给我带点阳间的新鲜玩意,人漂亮又文静,到哪肩头都趴着一只小狸花猫……等等,你问这个干什么?”她的眼睛突然眯了起来,怀疑地看着我。
“没什么……好奇,纯粹的好奇。”我眨眨眼睛,心里有些虚。
“那就好,想跑的话,刚刚你也看到了,小牛最近心情有点差呢……”她看向了大厅的门口。
“明白。”想起那个山一般的牛头,我顿时乖巧起来。
对了,有一个重要的问题。
“我还能回人间一趟吗?”
“还是想跑?”
“不不不,不是说‘头七’那天是回魂夜嘛,鬼魂可以回家再看一眼。”
“封建迷信。”
“你信不信我投诉你?”
“开玩笑嘛,别这么严肃,坐下坐下,现在的年轻人啊……你说的那个流程现在改了,不回人间了。”
“那要怎么办?!”我刚坐回椅子上,听了这话,又想要站起来。
“你不要急嘛,地府技术革新了,现在不用回阳间,一样可以看你想看的东西。”
“想看的东西,什么都可以吗?”
“那倒不是,是和你有关的。我们有判定技术规则。”
“我能和……能和家里人……”
“你可以说,但是他们听不到。”九十九猜到了我想要说些什么。
“好吧……”我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膝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