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侍卫队长找到他的时候,安斯艾尔正在高塔的阁楼喂食狮鹰。
同往常一样,安斯艾尔正提着装满新鲜肉块的木桶走上楼,脖子上长着浓密灰白鬃毛的狮鹰就在粗铁条的笼子里疯狂地拍打翅膀,冲他声嘶力竭地愤怒嘶鸣。它试图挣脱束缚,但换来的却是几片落在地上坚硬如铁的羽毛。然而,当安斯艾尔从木桶里取出新鲜肉块,狮鹰便聪明地安静了下来。暗黄色的眼睛盯着他手中的鲜肉,飞快地一口啄过,囫囵吞下。
“贪婪又狡诈的小家伙,慢点,慢点。”安斯艾尔不知道狮鹰能否听懂,他只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凶残的坏东西,你差点啄掉我的手。”
黄铜盔甲铿锵作响,木梯吱吱呀呀了好一阵。安斯艾尔这才发现穿着半身甲,头上带着鲜艳羽毛饰物的侍卫队长来到了阁楼上,手持巨斧站在楼梯边。他的胳膊和脸上涂着油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安斯艾尔认定。若真有事,他早就大声催促起来了。
他不紧不慢地将桶里最后一块鲜肉扔给狮鹰。那只凶猛的禽鸟用如骑马的忒安人手中锋利弯刀般的鸟喙将鲜肉撕碎。鲜血从它的嘴角淌下,染红了它的鬃毛。我又得替它洗澡了。安斯艾尔烦恼地想。每次为狮鹰洗刷羽毛就像是陪伴君王,稍有大意便会浑身是伤。
白天讨好君王,晚上服侍狮鹰。一个是地上的人君,一个是天上的霸主。谁都没差,谁都要他这卑微的凡人来侍奉。瞧啊,谁也离不开我。安斯艾尔一边用湿巾擦着手,一边愉快地想。但他的好心情连片刻也未能维持。只因他瞧见了摆在醒目位置上的镀金座钟。
“奥柏伦亲王什么时间见我?”他有气无力地问。
“您什么时候有时间什么时候相见。”侍卫队长回答。
隐秘女神总算待自己不薄。他既是安心又是忧虑地叹息着。迎上了侍卫队长死板的视线。“那么,今日又有些什么消息呢?”他随口询问,“魔法,还是巫术?”
前段时日众人传言黑魔法在大海对面出现,言之凿凿,信誓旦旦。这让奥柏伦亲王胆战心惊,深怕黑暗笼罩他的流水宫殿。他一日数次招安斯艾尔进宫,反复质问……亲王倒每晚都是美梦连连,却苦了安斯艾尔。那时他不由会想,谁能让他的心得到一丝慰藉呢?
现在真的有这么一个温柔贤淑的女人仿佛女神派来的使者从天而降,浑身仿佛包裹在柔和的晨光之中踏浪而来,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每每一想到她柔顺的粟发,甜美的笑容,还有胸前那对温暖的乳鸽,他便心生愉悦。然而他与她的地位却是天差地别。法师在千湖之城被视作异数,她不会嫁给他。念及此处,他的心中隐隐作痛。
直到有一天晚上,一只信天翁撞进了狮鹰待着的阁楼。信天翁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狮鹰的盘中餐,但它留下的信件却使得他的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之光。
“您知道的,”侍卫队长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是啊,是啊。你的眼睛瞎了,你的耳朵也聋了。就连你的妻子也是你手中的巨斧。安斯艾尔披上了质地柔软的猩红色长袍。长袍抖动间发出哗的一声。然后他戴上了点缀繁星的尖角高帽,阴着脸走出了阁楼。
奥柏伦亲王坐在流水花园里的长椅上,一位有着金色卷发的小女孩坐在他的怀中调皮地扯着他稀稀拉拉的胡须。
“哇,这就是父亲您说的巫师先生吗?”小公主好奇地眨着眼睛,困惑不解地说,“可是他好像既没法让我的‘淑女’开口说话,也不能将蛤蟆变成王子呢。”
魔法顾问,巫术萨满,当然还有贬义的术士、巫师。这些称呼对他来说都没差。反正他什么都会一点儿。他的职责就是为眼前的奥柏伦亲王提供魔法方面的建议——毕竟再厌恶法师的国度也总会有法师和魔法生物的存在——而亲王殿下则在流水宫殿中为他提供舒适的住所,大笔的俸禄。若钱能解决一切问题就好了,他恍惚地想到。
“老奶妈讲的只是故事而已。只是故事。”亲王殿下宠溺地摸着小公主的脑袋,“亚汉,带着小公主回房吧。”他吩咐侍卫队长,“我要与我们的宫廷法师安斯艾尔先生好好谈谈。”
安斯艾尔本以为奥柏伦亲王会谈论魔法与巫术、诅咒及海妖。但亲王却与他谈起了女人。墙中全是老鼠,他以往认为这是侍卫的醉酒话,但此时他深信不疑。亲王说起了他的婚事,并且打算将自己远房亲戚的女儿嫁给他。
他对那个女人有一点印象。他曾在一次宫廷宴会上见过对方。她就像老巫婆。这是他对那女人的第一印象。她有着童话故事里巫婆拥有的全部特征,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她还是一位洗衣女所生的私生女。她怎么能与我的星与月相提并论!
对亲王的“好意”他没法说出一个不字。安斯艾尔只能在隐忍的愤怒中大步离开流水宫殿。他实在是受够了这个地方!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屈服,我就会顺从地迎娶那个丑陋的私生女!他的法杖敲着地板,步子越走越快。马上,马上我就能改变这一切!
安斯艾尔跳上一艘柳叶小舟。船夫奋力一撑长篙,小舟便如离弦之箭在千湖之城如蛛网密布的狭窄水道之中穿梭。它灵巧地避开众多障碍,穿过一个又一个桥洞,然后安斯艾尔让船夫把小舟在四下无人的旧巷停了下来。他塞给船夫一把银币,然后拉起长袍爬上岸,冲着船夫示意让他赶快离开,立马就走!
旧巷沿着他身边这条流淌墨绿污水的河道建造。灰泥墙房屋中耸立着木头支架,它们就像遮蔽阴雨的大棚挡住了黄昏时从西面照射来的美丽霞光。安斯艾尔走在泥浆堡垒之中,总是担心它们何时会垮塌。他提心吊胆地走过一座咯吱作响的旧木桥,在旧巷深处一座缺了半截身子的鱼人雕像基座上坐了下来。
就在两周前,他第一次与送信给他的人见了面。
“你是谁?”安斯艾尔问。
那人答道,“我是魔法师,你的同行。我有办法解决你的烦恼。”他说,“那位漂亮的小姐。”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不安地追问,“你想要什么?”
“就看你能下多大的决心了。”自称魔法师的人回答。
决心?安斯艾尔知道自己从不缺乏决心。要不然他也不会来到这个被称作“法师监狱”的千湖之城。不过,现在,他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愿意为了和他生命中的女神在一起付出一切。
魔法师最后告诉他,“两周后,我在旧巷的雕像等你。”他们约好了时间,就在这时候,在运河边碰面。他依约前来。然而整整一个下午过去了,直到太阳落山,旧巷里完全陷入了黑暗,他也没发现对方的身影。
天黑了,安斯艾尔意识到,他不会来了。他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他挪动脚步,不时转头回望。但旧巷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难道是有人在看他的笑话吗?说不定那位魔法师正是亲王的手下,让他遭受嘲弄,以便趁早死了心思。安斯艾尔不由得胡思乱想。
一辆屠夫的拖车沿堤道隆隆经过安斯艾尔身边,五只小猪在车上哀嚎。才躲开拖车,又有个女人从头上的窗户泼下一马桶污秽,他堪堪避过。他低声咒骂,把手藏进长袍里面悄悄施法——他试图驱逐身上令人作呕的异味,一个声音说,“晚上好,安斯艾尔先生。”
魔法师就在他前面。
安斯艾尔赶紧站起来,“你说你会下午就到。”
“禽鸟飞行也需要时间。我步行而来。”魔法师同行穿一件毫不起眼的褐色兜帽旅行斗篷,灰泥墙和木头架子投下的阴影怪兽吞噬了他,很难看清兜帽底下的脸。“你决定了吗?”
他非逼我说出来不可?“是的,我愿意用一切来交换。”
其实做出决定并不困难。即使安斯艾尔身为亲王近臣,他也从没获得过他人敬重。狭海城邦将魔法视作邪恶异端,法师更是无论善恶,天生有罪。我可以离开这里。去狭海的另一边,去北极的冰雪之国,就算是在绝境堡,就算是在黑魔法盛行之地,只要她愿与他为伴。到哪都无关紧要。
“我要不了那么多,我怕会将自己噎死。”
“那你想要什么?”
“你的身份。”
安斯艾尔感觉到了魔法师兜帽下渗人的目光。他后退了一步,“我的身份?你是说要我让位于你?没问题,你尽管拿去好了。我会亲自向亲王举荐你。”
“很好,那我们就成交了。”魔法师说。
成交了?“就这么简单?”
“没错,你可以回去准备离开这里了。”魔法师说,“在你与那位小姐结婚以前,一切都会妥妥当当。”
就这么简单?安斯艾尔仍旧难以置信。世人皆传言誓言就像风。但他此时除了相信对方之外似乎别无选择。快走吧,回去再忍受最后几日,他告诉自己,回去告诉她,告诉她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可以实现她周游世界的梦想了。然而他没动。“让我看看你的脸。”
“随你便。”
他是个普通人,有一张普普通通的面孔,年轻的面孔,但平凡无奇,丰满的脸颊,隐约的胡碴,右颊上有一道淡淡的疤痕。他长着鹰钩鼻,外加一头整齐繁茂的黑发。安斯艾尔不认识这面孔。“我不认识你。”
“我也不认识你。”
“你是谁?”
“无名之辈。谁也不是。真的。”
“哦。”安斯艾尔再也无话可讲。“那我等你的消息。”
他沿着臭气熏天的河道原路返回。他走到旧木桥前,只觉得一阵头昏眼花,脚下的鹅卵石开始移动起来。现在已经是黄昏之后了啊,我没有中暑呀。他觉得心脏砰砰直跳。“怎么回事?”他的双腿不听使唤地踏上了旧木桥。“我不明白。”
“也永远不会明白。”某人在远处悲哀地叹息。“秋天到了。”
什么意思?他心想。
“冬天还会远吗?”
肮脏恶臭的水面蓦然迎面扑来。安斯艾尔想呼救,却喊不出声。
他最后想到的是女孩甜美的笑容。
天空明媚,夏意依旧。海风吹拂而来,带来清晨的丝丝凉意。海鸥在船桅上方盘旋,不时俯冲下来冲他们尖叫。李察做了一个深呼吸,只觉得心中所有的抑郁都随之消散一空。
身后马儿打了一个响鼻,马车一阵咯吱作响后停了下来。
瘸腿女孩阿莎首先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然后伸手扶住了一袭浅黄裙服的学士小姐。她捻着裙摆,下到地面,朝他们走来。阿莎亦步亦趋地紧跟着她。
“贵安。”她优雅而庄重地向他们屈膝行礼。“多谢你们为我的哥哥报了仇。”
他怎么能接受她的感激?杀死约瑟夫?霍兰的是“鬼影”艾德赛。不是他们。他们只是熄灭了一缕残魂,带回了黄金瓶,却因此收获了沉甸甸的荣耀。这份荣耀如同枷锁桎梏,死死地锁住了他,使得他难以呼吸,濒临窒息。
这些话却不能说出口来。“一切已经过去了,依薇拉小姐。我们应该向前看。”他安慰道,“就像这升起船帆的巨舰,现在对它而言已经是一段全新的旅程了。”
“是呀。”她勉强向他挤出一抹笑容。“但愿前方浪涛平静,季风舒缓。”
他们上了船。
“我讨厌船。”罗茜踌躇着,心有余悸地踏上了摇晃的甲板。“我讨厌海。”她苦着脸,全身的重量都靠在陆月舞身上。她几乎快哭出来。
一样米养百样人。蜘蛛女王却视大海为她的第二故乡,好似母亲的怀抱。当黑魔法彻底根除,她就迫不及待地告别了他们,再次驶向了茫茫大海。“虽然海上的湿气让我关节刺痛,但远离海洋更会彻底杀了我。”她是这么说的,脸上挂着温柔的微笑,一如一别数年之前他模糊记忆里的笑脸。“未免使人死于安乐,我得大发点善心替别人寻点‘忧患’。”她二话不说,甚至未作告别地离开。她要重塑黑寡妇的威名,为背叛她的人带去毁灭。李察看着浅蓝色泛着白沫的海水,心中祈祷,愿她一切安好,并且如他所愿地平安归来。
“李察先生,依薇拉小姐。”一名穿着绛红外套,蓬松马裤上布满紫蓝色竖条纹的中年男人在船舱外迎接他们。他有着浓密的浅灰色发须,只在脑瓜顶上有一块寸草不生之地。“红鸽家族的尤金?莱斯特在此向你们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