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谁?”罗茜竖起了眉毛,仿佛带着醋意似地冷声嘲弄,“就这么短短一阵功夫,便善心大发,从街边捡回来一位乞丐小姐?”
“一位我们都认识的‘客人’……曾经接见我们的海盗窝主人。”
李察把她轻轻地放在了椅子上。她的脑袋立即偏向一边,垂到肩头,将可怖的蜈蚣状疤痕完全展露在他们面前。
“怎么会是她?”罗茜紧紧皱眉。
陆月舞站了起来,“她怎么会找到我们的家?”
李察很高兴从她听她说出“我们的家”,但是此时不是感慨的好时候。他伸手翻开黑寡妇的眼皮,发现她的瞳孔已有扩散的迹象——她迫切需要医治。“我也想知道答案。但除非她醒来,我们什么也不会知道。”
他们腾开了阁楼上的炼金台,将黑寡妇平放其上。
“就在这里好吗?”
“就在这里。”罗茜没好气地说,“要不然在哪?难道你想把她放在自己的床上吗?”
阁楼早已改装完成。斜开的窗户已换成漆黑的百合窗,可以隔绝阳光的干扰。紧挨墙边就是数个壁橱,里面分门别类放着工具与材料。
“这里方便取用一些东西。”李察粗略地解释,“头顶也正好悬浮照明法球。”他从一只抽屉里取出手术刀及玻璃长瓶,一边将酒精灯点燃一边说,“月舞,能麻烦你跑一趟,去教会请一名牧师过来吗?罗茜,拿一枚有瑕疵的宝石给月舞。”
“我讨厌牧师!”罗茜愤愤不平,左挑右选才挑了一块小拇指大小的粗糙宝石塞到陆月舞手中,“他们比吸血鬼还要贪婪。”
“至少他们收钱就会办事。”李察瞥了一眼,“再拿一块,有多少钱他们才会出多大力。拿它们作为对教会的贡奉,牧师会欣然随你同来。”
陆月舞掉头下了楼,李察开始忙着为器械消毒——涂抹药液并且放在酒精灯上灼烧。“罗茜,先用魔法检查一遍。”他边做边说。
“有必要如此繁琐吗?”
“她这幅模样并不完全是因为饥饿。”
“是么?我瞧不出来任何区别。”
“她的肌肉紧绷,脂肪厚实。这绝不是饥饿之人拥有的特征。但她的身体又太轻,好像骨骼与鸟类相同——都是中空。”
“你该敲开她的骨头好好看看。”她一边习惯性嘲弄,一边掏出魔法粉尘准备施法。她的魔法很快完成,李察只感觉一阵微风拂面,便见她睁开了双眼。
“有什么发现?”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无论哪个你总是要说的。“对于这个黑寡妇嘛,是坏消息。对你嘛,却是好消息。”
“别卖关子了,有话就直说。”
罗茜撇了撇嘴,“恭喜你,你猜对了。”
李察闻言停下了手中活。莫非他的一句戏言竟成了真?那他还真有成为预言家的本事。“她的骨头中空?”
“她还没变成鸟儿,至少我没见她长出翅膀。”罗茜不屑地轻哼一声,斜眼瞧着他,“她变得这么虚弱的确不是因为饥饿,她的肚子里还有未消化的食物。”
他的猜测正确。“那就是因为魔法?”
罗茜深呼吸缓缓说道,“而且是黑魔法。”
手术刀割破了他的手指。“黑魔法。”李察毛骨悚然。那代表着与恶魔的邪恶交易——归为这一禁忌类别中的每一个法术都涉及玩弄灵魂。曾几何时,法师将黑魔法视为探究生与死奥秘的真理之路,但最终的结果却是每一位使用黑魔法的法师都变成了半人半魔,不人不鬼的怪物。不是沦为恶魔的珍馐,就是在黑魔法的反噬中化作灰烬。
他竭力地数次深呼吸,总算勉强静下了心神,他重新握稳了冰冷的手术刀,将刀刃对准了黑寡妇的拇指。
“你竟然不相信我的判断?”罗茜有些恼怒,提高音量。
“不是不相信,这事关重大。”李察捏住黑寡妇的拇指,刀子轻轻一划,使劲挤出几滴血液滴进玻璃长瓶中。“你我都知道黑魔法死灰复燃会带来如何可怖的事态。那绝对比黑色晨曦卷土重来严重数倍。而且……如果她真中了黑魔法,那她就将在折磨中痛不欲生,慢慢死去,而我们却无能为力,唯一可做的就是让她趁早解脱。”
“这种女人,死了最好。”
“如果世间真是这样,那我们也离死不远了。”
“无论真理还是歪论,你总是有理。”
李察没有回应。他已经架好了坩埚,一比一地向里面放入汞与铅,然后他以魔力催动火焰,将其灼烧成液状,又往里面加入一点硫的粉末,黄色烟雾立即四起,随后他加入纯粹的银,将血液倒入其中,熄灭火焰,同时轻轻搅拌晃动,当温度稍低,他往坩埚里投入了黄金作为稳定基质,以此沉淀。当坩埚完全冷却,李察发现里面的种种金属已完全混杂,板结,理应金银相间的合金此时一团焦黑,吸附其上的魔力正以一种混乱无序的方式扰动,像是有一只恶魔的灵魂在挣扎,试图逃离牢笼。
“我说过,我的法术不会有错。”
“我倒宁愿我们都错了。”
李察放下手中的工具,看着紧锁眉头的黑寡妇,如此近距离之下,他越发觉得他应该认识她,至少见过面,有所印象。但此时她昏迷不醒,而他也对她的病症束手无策。
“现在怎么办?就让她躺在这儿?”
还能怎么办?他有好几种方法都能唤醒对方,让她恢复神智,开口说话,然而却没有一种方法能使她痊愈,减轻痛苦。“昏迷比醒着更好。等牧师来了再让他看看,或许他有办法。”
“被宗教洗脑的愚蠢之人能有什么办法?死去的神能赐予他们神力吗?”罗茜冷声嘲弄,“只要那个家伙不会见到黑魔法就狂热到马上操刀杀来,我就谢天谢地了。”
“牧师不是圣洁白骑士。”李察口上固执己见,“至少我没听说哪位牧师能握稳匕首。”
“因为看见的都已经死了。”
李察哑口无言。
他们等来的牧师是一位中年人。他穿着粗布制成的褐色长袍,胸膛上面绣着初升朝阳图案。一名高级牧师,李察瞧出了他的阶位,二果然大于一。他留着齐根短发,胡须刮的干干净净,好似没有毛发的太监。他的腋下夹着一本安达尔圣典,目不斜视地跟在陆月舞身后。
“我擅长治疗疑难杂症,所以主教大人特地派我前来。”他的语气不卑不亢,却又恰到好处地让李察感到自然。“先生,请问病人在哪?若是急病重症,一分一毫都不容耽搁。”
他从容不迫,说话条理清晰。这人见识匪浅。这就好,一名阅历十足的老牧师总比一个愣头青要强。他如此想到,转身在前面带路,“请跟我来吧,牧师大人。”
牧师仔细检查躺在台上的黑寡妇,随后抬起头来。“先生,这位女士气息微弱,身体变得异于常人,怕是惹了邪物,恐怕已时日无多,即使治疗法术也无法使她痊愈,最多……”牧师吞吞吐吐,“我只能尽力挽回她逝去的生机,让她活得更长一些。”
“我们都已知道。”李察说,“我是炼金术士,而她是法师,我们都有所了解。但治疗均不是我们的强项。请你来,只是想让你帮忙找出病因,让她的余生少受折磨,缓解她的病痛。”
牧师点了点头,他翻开手中圣典,诵念祷文施展法术。
他的声音高亢而虔诚,脸上肃穆而沉静。一缕炽白温暖的光从空中洒下,落在黑寡妇的身上,仿佛流水般流淌过她的全身,将她包裹在一片圣洁之光的羽翼之中。
只是圣洁之光似乎并不能抚慰施法之人的恐惧。中年牧师脸色苍白,双唇不断抖动,捧着经文的手几乎快要抓不住厚厚的圣典。“黑魔法,又是黑魔法。”他呢喃低语。好一会他才慢慢回过神来,看着未作惊慌害怕状的他们,“你们已经知道了。”
李察点了点头,“在你来之前,我们刚刚检查过,但不敢妄下结论。毕竟黑魔法已有数百年没有出现了。”
“数百年?哪有数百年。”中年牧师掏出手巾擦着额上的汗珠,“它一直存在,从未消亡。”它们就像地底的老鼠?而你们就是白色猫咪啰?李察没接话。牧师默念歌颂神明的祷文,从字里行间得到慰藉,他的信仰使得他很快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尽管他的眼中仍有慌乱。
“黑魔法无法治愈。”牧师无奈地说了不,“请恕我无能为力。”
“没有什么方法能让她好受一些吗?”陆月舞问。
“是有一些方法……但……但不知是否有效。”牧师吞吞吐吐,“我……我这些天还没遇见过有谁中了黑魔法还活着……我对此没有任何经验。治疗法术可能会杀死她。”
“这些天?”李察惊讶无比,“这些天还有别的人遭此横祸?”
牧师自知失言,他苦笑一声,“有一张椅子让我坐坐吗?”李察将他引到客厅,并为他倒了一杯水。他轻啜了一口,“既然你们了解病因,想必也明白事态有多么严重。我也不瞒你们——其实照我看也瞒不了多久。”牧师长长叹了口气。
“还有些人是谁?”罗茜向来没好耐性,“年老的卖菜妇,以及死鱼贩子?”
“你猜对了,法师小姐。”牧师脸上一层自责与歉疚,医者的天性让他痛苦万分。“还有半夜不归家的醉鬼,偷情汉。他们都死了,没人还活着。”他抬起头望着阁楼,“可她怎么还活着呢?太奇怪了,这简直太奇怪了。”
“没什么好奇怪的,有东西庇佑着她。”罗茜忽然住了嘴,她狠狠回望李察,“干嘛这样看着我?我是法师耶,不是对魔法一知半解的炼金术士!她身上有一块护符,贴身藏着。”
原来如此。李察决定待会再好好研究。此时他想到那位老妇人说的话,“牧师阁下,请问那些已死之人,是否都是死于夜晚?”
牧师不安地在椅子上挪动身体,他回头望了望窗外渐暗的天色。“是的,现在是如此。但以后……谁人猜得准?也许今晚之后,光天化日之下也会无故倒地而死。”
“以你的眼光来看,黑色晨曦会是始作俑者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牧师稍微思考了片刻,“就我而言,我更倾向于别的东西。‘白得透明,像雾又像纱的东西。’市民均是如此描述。”
送走了急匆匆赶回神殿的牧师,李察与两位少女又回到了阁楼之上。他小心翼翼地从她的衣服里拽出护符,捧在掌心细细察看。这是一枚秘银混杂黑钢质地的月牙状护符,上面雕刻传说中美与智慧的女神,她的头上插着橄榄枝,手里却紧握刀剑。他死死盯住护符,熟悉的手法在他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是父亲亲手所作!“我得唤醒她。”李察斩钉截铁地说,他迫不及待,一刻不停地准备即将用到的药剂,突然回过头来,“别摘下它!”他厉声提醒罗茜。
“发什么疯!用不着你提醒。”
“她醒来会遭受剧痛。你确定要这么做?”
“我只能延缓她死亡的时间,只能让她不那么痛苦。但我还是得唤醒她。”
“为什么?”
“我必须得这么做。因为她与我的父亲有关。她是赛琳娜……阿姨。”
当褐色的药剂缓缓滴入黑寡妇的嘴中,李察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屏住了呼吸。药剂慢慢发挥作用,李察感觉到她的呼吸渐渐有力,眼珠也在眼皮之下开始转动。仿佛过了许久,黑寡妇终于睁开了双眼,她瞧着李察,张开了嘴巴,沙哑而不可置信地叫着,“李察?”
“我在。”他在床边蹲了下来,紧紧抓住她的手,“赛琳娜阿姨,你还好吗?”
“你记得我了?”她虚弱地说,“一晃这么多年,你都长得和你的父亲一模一样了。”
“李察,需要我们避开吗?”陆月舞问。
“不用,我不可能永远瞒着你们。你们就在这里吧。”
“她们我都不认识呢。”她脸上的疤痕扭曲着,但她的微笑却是那么好看。“当时我不应该生气离开,结果连你父亲最后一面也没见到,也没能好好照顾你和你的母亲。”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李察说,“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
“嗯,也好。海洋让我浑身刺痛,也许睡一觉就好了。”她的话音颤抖不休,抓着李察的手死死扣住,指甲深深嵌入他的手心。她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能在我睡着的时候,把巴洛德叫来吗?”她强迫自己放开了手,眯着眼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