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碎石子路自脚下弯曲向前,来往马车碾压其上,行商步履匆匆。李察从他们当中穿过,贴近石子路左侧的峭壁,那里经由魔法塑造,坚硬且犹如镜面光滑。
他们拐过数个转角,平坦的大道已近在眼前。
港口里,桅杆林立如枪,旗帜招展如虹。然而整齐的队列里却有一处残缺。一艘三桅帆船横跨海面与石板海岸。她的船身断裂,断裂的甲板犬牙交错愤怒地直指天际。
“就是它?”罗茜问。
还能是什么?“就是它。”他们停下了脚步,远远看着。破烂战船浑身漆成黑色,船帆已被取下,无法让他们得以瞥见其上的细微之处,但那种深沉的黑色还有乱糟糟的布局,让李察感到眼熟。“你们觉得她像是什么?”李察问。那些断裂的桅杆和破烂的船首像在张牙舞爪,亮出滴着毒素的獠牙。
“蜘蛛。”陆月舞的感受与他相同。
“你认为是黑寡妇?”她们熟知来龙去脉。“仅凭他人的描述就能做出裁定,我不得不佩服你的想象力。列奥人遍布海洋,死上数百人也不足为奇。他们总是彼此交战。”
你不知道我看见了什么——诅咒的力量遍布我的全身。他有种直觉。在大海之上,那座暗礁密布的火山群岛洞穴里,一定发生了他们所不知道的事情。“难道真要他们死于溺水,口中生满海草才能让你做出信服的判断吗?”
他的言辞之尖锐,竟让罗茜一时鸦雀无声。她的双眸紧盯着他,一眨不眨。直到他偏过头去,法师小姐才开了口。“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咯。”她阴阳怪气地说,“反正她与我们无关。”
李察没有为自己伤人的言词道歉。这样更好。他反而如此想到。于是他们一直沉默无言,穿过一座座庞大仓库,从刨弄马蹄的驽马及面带忧色的搬运工身旁经过,沿着悬崖底部走向荆棘港湾的另一端。
一只黑色手掌在岩石上自轴线裂开,敞露缝隙。两名看门人斜靠着石门两侧,守卫洞窟。
“站住,陌生人,你们找谁?”看守体格健壮。他们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瞧着他们。“这里是千面手的地盘,没你们要找的工作。”
“当然有。工作早就找上门来了,还不容我拒绝。”
拜托他的是海尔?赫特。自打“小丑”失踪以来,他在诺瓦商会便成了众矢之的,所有的指责与谩骂都集聚一身。他被降了职,被发派到了没有油水的清水衙门。然而这一切似乎难不到他,他仍在夹缝中觅得一线生机。
“你最近与千面手往来甚密。”他是这么对李察说的。我究竟是谁,竟让你们掌握且熟知我的一举一动?李察困惑且忧虑。洞察之眼如此,黑荆棘如此,就连“小丑”之兄也是如此。“有如此关系,而不懂应用之人不是合格商人。”
“带着两位漂亮小姐……”一名看守的嬉笑打断了他的沉思。“啊哈,我能想象你干的是什么工作了?可你既没涂脂抹粉,也没卸下刀剑……”
“……因为刀剑正是准备用来对付你们这种看门狗的。”罗茜拔出了短剑指着对方的喉咙。
有那么一瞬间,李察仿佛从她的动作中瞧见了陆月舞的影子。
“放下剑。”另一名看守将手按上了剑柄。
罗茜虽然身穿皮甲,但她的动作不似盗贼敏捷,剑术也不如剑手精准,力量更是处于下风。对方只需揪住她的手腕,便能夺过剑刃。李察伸出手拉回了罗茜。“我们要找辛沙克,我想他是不会忘记我的。”
“辛沙克?”两名看守面面相觑,“您是说……‘狡狐’大人?”他们甚至换上了敬语,忙不迭地为他们让开了路,推开了沉重的石门。
一条阴冷道路朝山体内部延伸。两侧的墙壁上湿腻腻的,往下滴着水珠,苔藓覆盖其上;而脚下则是铺洒了一层细沙与碎石子,以此阻止苔藓的蔓延。几只插在铁架上的火把为他们照亮了道路。他们朝里面行走,头上的石块偶尔会发出不堪重负的可怕声响,几个木架子牢牢地支撑住洞顶,但不知还能坚持多久。这条路寂静无声,蜿蜒蛇行。李察心想这里被人们喻为“蛇道”果然名副其实。
他们经过长长的蛇身,最后通过骤然收紧的蛇尾,然后一切便豁然开朗。
当李察瞧见眼前宽敞明亮的大厅时不由心想,莫非走私犯和海盗都有同一种审美情趣,即使老巢也如此相似?但当他踏上泥石地板,借助悬挂的灯笼的火光细细观察时,他从中发现了些微不同。墙上既没有挂毯,也没有插着旌旗;大厅中更没有王座。
“请带我去找辛沙克。”李察对拦住他们的剑手游侠说道,“你们的‘狡狐’大人。”
披着斗篷身穿褐色皮甲的游侠格外谨慎地上下打量着他们。“炼金术士,法师,还有一位剑手。”他识人的目光远比外面的两只看门狗更精准。“真是奇怪的组合。”他评论道,“请跟我来。还有,请确保你们的手远离剑柄。”
周围仅有灯笼及火盆照明,因此伴随着它们的火光,阴影有如群魔乱舞。每一块岩石,每一个墙角背后似乎都暗藏着一把杀人的匕首。这里令人不安,特别是他没有一双能够看穿阴影的眼睛。他甚至忍不住猜想,影月面具会以及幽影修女会不会也藏身其中。他们都是阴影里的行者,黑夜下的蝙蝠。
一路的沉默太过抑郁,而仿佛会塌下的岩石穹顶更使人忐忑。李察试着询问游侠一些问题,但对方总以无可奉告回应。于是他明智地选择了闭上嘴巴。
游侠在一个灯火明亮的房间前停下了脚步。“辛沙克先生就在里面。”说罢便转身离开。
房间里炉火熊熊燃烧,弥漫松香气息。尽管此时他们在洞穴之外穿着薄薄长衣,但洞内阴冷潮湿,仿若另一片天地,唯有明亮炉火能驱走湿气,使人暖意洋洋。
辛沙克与另一人围绕炉火而坐。他听见他们走近的脚步声,抬起头来,“李察,还有两位漂亮的小姐,你们怎么来了?”他站了起来,露出欣喜的笑意,不似作伪。“真是贵客临门。”
“我们可不比上你的客人。”李察瞧见了沙发上的乔休尔?黑荆棘,他穿着墨绿衬衫,翘着腿,右手抚摸左手中指上的硕大红宝石戒指。“他才是真正的贵客。”
对方转过头来,朝他们做出夸张的笑容。“瞧啊,我们的英雄来了。”他拍着手说道。
英雄?是狗熊吧。“大人,您谬赞了。”英雄可不会走私违禁品。
“我实话实说。”黑荆棘家族的次子向他点头示意,“来吧,都坐下。”他仿佛主人般招呼道。于是他们纷纷落座。李察居于辛沙克左侧,陆月舞和罗茜紧挨着。他们的对面便是乔休尔?黑荆棘。他靠在椅背上,双手搭着扶手。
“李察先生。”一番寒暄之后,乔休尔开了口,“你替我们挽回了重大损失,维护了黑荆棘的声誉。你理应得到丰厚回报。”丰厚回报?从黑荆棘身上?李察想都不敢想。一旦手染黑金,还能轻易漂白吗?“说吧,你想要什么?”
李察感觉得到陆月舞的担忧以及罗茜的蠢动。然而乔休尔没有留给他太多的思考时间,他不习惯等待旁人。“你想要什么?”他催促道。
“一袋宝石。”罗茜抢先回答,“完美无暇的各色宝石。”
“这是你们理所应得。”他一脸浅浅笑意。李察不禁惊诧于那些违禁品的走私利润是如此之高,以至于让他应承得如此坦然。然而他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李察猛然惊醒。“还有吗?”他神情轻松地询问,“这些就足够了吗?”
他在向他们许以重利。但究竟是驱使他如此去做?为了将他们拉入他的阵营?可他们不过是无名小卒。“我们不过是泛泛之辈,为何如此看重我们?”
“走私者要像了解海潮一样了解形色人士,否则便无法生存,遑论将买卖做大。”乔休尔看着他,“我瞧得出来,你比我身边的大多数人都值得信任。”
我一点也不觉得荣幸。李察心说。
“黑荆棘从不亏待任何人。”辛沙克在一旁帮腔。
他总算找到了岔开话题的方向。“那辛沙克先生你呢?”他问,“黄金泰坦伤痕累累,已近沉没,你损失惨重。”
“他?”黑荆棘哈哈大笑,活像一朵盛开的毒花。
辛沙克满脸阴谋得逞的畅快笑意。“黄金泰坦不属于我,从来就不曾属于我。”他宣布道。
“他成功取代了他的对手。”黑荆棘说,“要不然怎么会被叫做‘狡诈的狐狸’呢?”
这个名字对辛沙克而言简直实至名归,但你也不遑多让。李察冷眼旁观,脸上露出僵硬的笑意。尽管之前早有预料,但他没料到会这么快。这才短短几天。栽赃嫁祸,天随人愿。辛沙克不仅有好手段,更有好运气。他看向黑荆棘,心中认定他肯定也帮了忙。只是前几天辛沙克还对其百般憎恶,如今却能把酒言欢。看来利益永远是拉近距离的最好手段。
辛沙克口中对黑荆棘的赞扬故作谦虚,然而脸上始终掩饰不住得意之色。李察受够了他使人难以忍受的嘴脸,径直打断了他,插口问道,“您怎会在这儿?”
“这儿我来去自如。”黑荆棘答道,“今日来仅为生意。”李察的话似乎提醒了对方涉及正题。“说起来,既然你在这,也可以听听,也许还有用上你的地方。”
让你多嘴,李察直想扇自己嘴巴,早知这样还不如趁早告辞。“什么生意?”
黑荆棘摇了摇头,“不会比你的更着急。”他总是将自己的嘴巴管得很严。“作为炼金术士,若是无事你们是不会下到人们常说的‘蛇道’之中。我想你找上门来应该不是讨要报酬,谈论旧情那般简单。”
他轻飘飘地又将话题扯到李察的身上。他轻松地接管了谈话的主动权,李察心想,将他们纳于他的掌控之下。而他们却无权异议,这就是权势的作用。最好当我是透明人。他暗自祈祷,但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作用微乎其微。
薪柴噼啪作响,炉火愉快跳动,李察只觉得身上被烤出了汗,这与海尔?赫特此刻呆着的地方截然不同。那是一件狭窄无窗的房间,只燃着几截牛油蜡烛。
“我讨要了一个好差事。”海尔?赫特对他说,“但沟通工作得由你来解决。所以你得跑一趟。”
“好差事?”
“足以使我官复原职,让你也更进一步的差事。还不好吗?”他如此反问。
他在意的只是前一个。李察认为。
“你知道,风暴在海上肆虐,狂风与骤雨横行无忌。货物因此滞留。”
“我有亲身体会。”无须他多言来叙述冗长的原由,以此换取丁点儿怜悯。有时候他真觉得商人与街边乞儿没有什么两样。都是在卖弄嘴皮中换取一点吃食。只是一个锦衣玉食,一个残羹冷炙。“所以,你要让我去找谁?”
海尔?赫特摘下眼镜瞧着他,“唯有千面手能搞来货物。”
他是列奥岛民,李察猛然忆起他的血统。他们从来都视秩序与规则于无物,唯有章鱼海怪能让他们听命服从。这一点倒与千面手很相似。
“我们与千面手不是彼此竞争吗?”李察不解地问,“他们可不会好心帮忙。”
“利益会使双方放弃成见。”赫特自信地说,“何况我的条件足够优渥,他们不会愚蠢到连可爱的金币也拒之门外。”
这就是他所谓的好差事?一名辛沙克李察自信可以应付,可若是再加上一位浑身上下长满黑色毒刺的荆棘……他宁愿和毒蛇亲吻,睡在一起。
“我的目的与您相同。”李察只得硬着头皮说道。
“生意?”黑荆棘坐直了身体,面带微笑。“辛沙克先生,我想就算是为了报答,你也得全心全力去做对吧?”
“那是当然。”他附和道。
李察觉得辛沙克如今已成了黑荆棘的走狗,处处仰他鼻息。小人,他心说。“不必如此,我只是无名之辈,又怎能劳您处处烦忧?”他委婉拒绝。
“现在不行,不代表以后。”黑荆棘微笑着说,“上任城主大人不也曾是一名普通人吗?”
什么时候贵族的私生子也算是普通人了?“我人微言轻。”他试图打消对方的想法。“我只是传声筒。”
黑荆棘的身体微微前倾,“谁会让我们的英雄担当传令小官?”
“这笔生意本就不是以我的名义。”李察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