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衙前,许显纯刚到正门口,便有侍卫牵来了一匹通体黝黑、毛色乌亮的骏马,另有一名侍卫,立刻给许显纯披上了华贵的貂皮大氅。许显纯略微抖了抖大氅,一个翻身,便跃然马上,打马而去。数十骑侍卫,追随着他们的镇抚使大人,绝尘而去。
许显纯这数十骑人马,风驰电掣,一路上,也不知撞翻了多少摊位、吓坏了多少行人,在这京师重地,纵马奔驰,除了锦衣卫与东厂番子,也是没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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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赶慢赶,不过几炷香的时间而已,许显纯便赶到了“千岁府”门前。在那两尊狰狞的大石狮前,一个浓眉赤须、体格强健的彪形大汉,也正在那大门口落马。不远处,还有将近百人左右的侍卫,手摁刀柄,在列队警卫。
“大都督”,许显纯快步过去,作揖道。许显纯背后那数十骑侍卫则纷纷伏地,高呼:“卑职,见过大都督”。原来那彪汉,是锦衣卫大都督田尔耕。
“许老弟啊”,田尔耕眼皮微微一抬。
“大都督,义父他老人家突然召见咱们哥俩,是有何急事吗?”原来,田尔耕、许显纯都是魏忠贤的假子。
“还不是孙承宗那个老不死给闹的”,田尔耕边往千岁府里走,边愤愤道,“据魏广微密报,孙承宗正在厉兵秣马,准备亲率五万辽东边军,回师京城,说是要‘清君侧’。他娘的,这老贼头,倒也真狠”。
“消息,确切吗?”许显纯焦虑道。
“不会有错,魏广微上个月奉皇命,赴辽东代天子巡视,应该是掌握了些消息。魏广微这老家伙,能爬上建极殿大学士、吏部尚书的位子,靠的全是巴结义父,义父若是倒了,他也跑不了,他可不敢欺骗义父”,田尔耕对魏广微显然也颇为不屑。魏广微那老家伙,仗着自己与魏忠贤是同乡,又是同姓,百般巴结,像条哈巴狗一样,成天围着魏忠贤转悠,确实令人恶心。
“锦衣卫在辽东的探子们,有没有传回来什么消息?”许显纯追问道。
“许大人”,田尔耕旁一名叫杨衰的指挥佥事出声道,“今早刚收到的飞鸽传书,说是辽东边军最近几日,频频移防,粮草也在不断征调、补充”。
许显纯默然不语,紧握刀柄,手心布满汗水。
“实在不行”,田尔耕恨声道,“便只能干他娘的了,老子麾下有锦衣卫精锐五千,王朴那家伙手下,还握有京营的御林军六万,义父还可从通州、山东,乃至于宣府、大同,抽调军队截击,老子还不信了,那孙承宗的边军,能以一当十不成?!”
“必要时”,许显纯阴恻恻道,“不妨将锦州、宁远的城防,泄露给女真人,再舍些银子出去,引诱女真人来犯。等到努尔哈赤的后金八旗,攻陷了锦州、宁远,端了孙承宗的老窝,我就不信了,那老贼头,敢不回师山海关”。
“也是个办法。一切,看义父的意思吧”,田尔耕微微颔首。显然,田尔耕对孙承宗也极是忌惮,如果能够不用跟那运兵如神的孙老头硬拼,他也是暗自庆幸不已的。至于,锦州、宁远乃是大明疆土,两地百姓乃是大明子民,若沦落女真人手中,会惨遭荼毒、生不如死,那则不是他这位锦衣卫大都督该操心的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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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田尔耕、许显纯奉命前往“千岁府”,听候魏忠贤调遣时,陆扬已被重新押回牢狱。
回到牢狱,陆扬发现囚室里,多了不少人,“师父,这是什么情况?”
“各位,给你们隆重介绍一下,这是老夫新收的弟子,叫陆扬”,左光斗说道。
“恭喜遗直兄了,又得一佳徒”,旁边几人,纷纷道喜。“遗直”乃左光斗的表字。
“哪里,哪里,这小子,顽劣得很”,左光斗笑道。
“如果不是旷世奇才,能入得了你老左的法眼?”众人却是不信,纷纷笑道。
在这囚室之中,竟然欢声笑语,这班人,十有八九是东林那帮子心大的老家伙,陆扬暗道。
果然,马上听左光斗介绍道:“这位是熙宇先生”,陆扬在苏州时,时常听周顺昌念叨这些个东林君子,自然知道“熙宇”乃袁化中的别号。
“这位是廓园先生”,原来是都察院御史魏大中。
“这位是思永先生”,原来是吏科给事中周朝瑞。
“这位是伯钦先生”,原来是礼部郎中顾大章。
“这位是白安先生”,原来是都察院御史黄尊素。
左光斗介绍时,陆扬便一一俯身、行礼。怎么一下子,便关进来五个东林党人。
“至于这位”,原来还有一位,只是不知为何,却是躺在地上的,方才陆扬倒是没注意到,幸好没踩到他,“是大洪先生”。
什么?!陆扬差点惊呼一声,那瘫卧地上的老者,竟然便是大名鼎鼎的杨涟,左副都御史、东林党的精神领袖!
“拜见大洪先生”,陆扬赶紧深深一揖,“蓼洲先生时常跟晚辈念叨起您”。
杨涟点点头,和蔼道:“都听你师父说了,你能够有幸先后跟着蓼洲、苍屿两位先生,也是一段奇缘,好好珍惜,莫辜负了先生们对你的期待”。
“大洪先生教诲,晚辈没齿不忘”,陆扬再次行礼。
“好,好”,杨涟瘫卧地上,虚扶一下。
“师父,这几位先生,怎么也被关进诏狱了?”陆扬疑惑道,“而且,大洪先生不是早就被锦衣卫拿了吗?我在进京前,便听说先生已经落狱,怎么,这才……”
“他们中,有些是刚刚被锁拿而来,有些,如大洪先生,先前是被东厂番子们拿去了,关在东厂那边,大洪先生的腿,便是在东厂刑房,被那魏忠贤的鹰犬田尔耕拿铁锤砸断的”,左光斗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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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伙望着杨涟的断腿,沉默了片刻,还是杨涟自己打破沉寂,道:“为了天下生民,老夫一条命都舍得,还舍不下这双腿脚吗?”
“先生高义”,陆扬衷心道。在杨涟身上,他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大义、什么叫气节、什么叫风骨。
“遗直兄,你方才说,你已给孙阁老修书一封?”顾大章出言问道。
“是啊,老夫相信孙阁老看到这封信,肯定会出面的,他不知道京师的变故便算了,如若知道了,便不可能袖手旁观”,左光斗道。
“遗直兄,恕我直言,你太理想化了,依我看来,孙阁老断然不会出手,顶多上疏请请愿罢了”,黄尊素摇头道。
对于黄尊素的判断,陆扬是信的,所以他从来没有完全寄希望于孙承宗。
听完黄尊素的话,囚室里,再次沉默了下来,大伙对黄尊素这位有着“东林智囊”称誉的智者,有着绝对的信任。
片刻后,还是杨涟打破了沉寂,“如此,诸公,我们便一道,为大义而死吧!为孔孟大义而死,吾辈虽死犹荣!”
“虽死犹荣”,众人高声道。
此情此景,陆扬脱口而出,凄怆道:“一堂师友,冷风热血,洗涤乾坤”。
“说得好”,那位东林智囊黄尊素衷心赞道,“陆小公子一句话,倒是道出我了东林师友的心声!”显然,陆扬那凄凉、无奈,但又激愤的一句话,深深地打动了这位东林先生。
听到黄尊素的赞誉,陆扬倒是不好意思起来。因为,他突然想起来,刚才那句“一堂师友,冷风热血,洗涤乾坤”,好像是黄尊素他儿子黄宗羲说的。好吧,借用他儿子多年后的话语,提前感动现时现刻的黄尊素,对于他黄尊素而言,也算是一种别样的安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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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吱呀”一声,牢房的铁门,被推开了。牢头老彭头手里提着一大串钥匙,在几个尖帽、白靴的东厂番子的陪同下,赫然出现在了牢门口。
看到那可憎的尖帽、白靴,众东林先生皆是一凛,眼中透出坚毅的目光,如果眼神可以杀人,那么此刻,这些个挨千刀的东厂番子早被杀尽了。如果说有什么人比锦衣卫更令人厌恶,那便是东厂番子了。
老彭头打开铁门后,闪到一边,没有作声。那群东厂番子中,有个领头的华服太监,从手中捧着的木匣子里,取出一枚亮黄、剔透的玉佩,尖声道:“传圣上口谕”。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虽然不情愿向这群狐假虎威的家伙下跪,但既然是圣上口谕,那便是不能不跪的,在这些东林先生心里,没有什么比“天地君亲师”更紧要的了。
“圣上说:传那个叫陆扬的小子进宫来,朕要瞧瞧”,那华服太监高声道,“钦此”。
听到这没头没脑的口谕,大伙都是一头雾水,只有陆扬眼角露出一丝喜色,暗道:看来,玥儿、大柱他们把事情办成了。于是,他赶紧叩首道:“草民领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本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