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到处都是鲜血。

    红色的，蓝色的，黑色的，泾渭分明。各自汇成一条条小溪，源源不断地流淌至陈迹眼前的一株七八十丈高的巨树根部。

    这些小溪又不断沿着树干向上移动，在一片巨大的白色叶子上汇聚。

    而这些鲜血的提供者，那些堆积如山的尸骸，则遍布巨树的四周。

    鲜血滴答而下，显得惨烈而孤寂。

    一条条眼神充满迷茫的魂灵自尸骸上出现，机械地沿着血水小溪流动的方向，排队向着那片白色巨叶飘去。

    陈迹眉心再度出现了一朵若离花的图案，他的身周散发着朦胧的白光，那些魂灵在飘动的过程中，总会下意识避开陈迹的位置。

    “血魂祭。”

    陈迹拿着若离花束，看着眼前的一切，语气肯定地自语道。

    尸骸遍布的面积太大，单从一个角落一般人很难看出什么门道。

    实际上如果从高空处将视野扩大到整个枯灵洞府内部的空间，就会发现地上的这些血水小溪是沿着一个玄妙的轨迹流动到树干上的。

    不同的颜色，不同的轨迹，加上边缘处的尸骸堆，组合在一起，就是一个特殊的祭坛。

    源自于早已消失在凡界的血道。

    作用是将因为种种意外陷入沉睡的强大意识再度复苏。

    甚至，有时候也可以用其补全残缺的灵魂。

    这些血液和魂灵，就是献祭的养料。

    献祭的对象，则是上界某个神秘的天神。

    这种仪式，每一次启动都要屠杀大量的超凡生命，一直为整个凡界所排斥。

    当初连血道自己都没用过几次，但是每一次使用，无不是代表着一个中等族群的浩劫。

    后来随着血道的消失，与它有关的一切都掩盖在无尽的尘土之下了。

    谁知道，无情公子居然得到了它的布置方法。

    然而他布置了这么一通，究竟想要唤醒谁？

    素娘的灵魂早已轮回转世，无情公子也身合轮回，难不成他还想以此将那些记忆中的自己拉到现实中来吗？

    还是他们留下了一个什么妖孽一样的孩子，此刻正等着被滋养？

    陈迹一边想着一边也顺着小溪向着那片特殊的白色巨叶走去。

    这株巨树就是枯灵洞府的核心，它虽然高大，却只有七根枝杈，每一个枝杈上只有一片不同颜色的巨大叶子。

    叶子的面积宽广，其中应用了乾坤术，内里又别有空间。

    上古灵族修士的洞府千奇百怪，这并不算什么。

    因为处于祭坛之中，陈迹并没有选择飞上去，而是选择步行。

    不过他脚力强大，很快就来到了那片巨大的白色叶子处。

    然后便发现所有血水的交汇点，是叶片上的一滴不起眼的露水。

    若不是此时的异象指引，正常的时候或许谁都不会想到，这一滴露水里还别有大乾坤。

    陈迹来到了露水前，看着它鲸吞一样地将所有汇聚于此的血水和魂灵吞吃。

    而他的额头上，那朵虚幻的若离花也飘飞了下来，落在露水上，轻轻一转。

    陈迹眼前的景色蓦然变换，再定睛时发现自己又来到了曾在无情窟中待过的那个山顶庭院。

    他四处打量了一下，景致几乎一样，只不过院子中间的水潭已经干涸，了无生机。

    此刻是白天，天空中没有太阳，蒙蒙一片淡紫色。

    陈迹四处走动了一下，发现庭院四周的梅兰竹菊也蔫吧吧的，仿似很久没有浇水了一般。

    地上也多了一些枯黄的落叶。

    这里，难道就是他在无情窟里待过的那个庭院？当初它飞走就是来了此处吗？

    他不由看向了庭院里面的木屋，屋子的门框已经有些开裂了。

    当初，无情公子和素娘相继走了进去，和衣躺下。难不成，这里其实就是素娘的墓？

    陈迹现在木屋的房门前，突然感觉到自己就像是一个打破了墓地宁静的外来旅人。

    看着熟悉的景象，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了当时素娘从此处莲步轻移地走出，满目柔情地看着水潭前的无情公子说:

    “没有你，我睡不着。”

    想了想，他便弯腰准备将手中的若离花束放在门口，如果这里真的就是素娘墓的话，那么他的承诺也就算是完成了吧。

    他当初答应了无情公子的请求，如今履约而来，至于其是不是另外还有什么计划，都与他无关了。

    “唉……”

    而这个时候，陈迹的背后却突兀地响起了一个声音，他一下子绷直了身子豁然回头——结果什么也没看见，灵识也没有任何的反应。

    但声音却依然从水潭边穿了出来，就好像之前一直有个透明的人站在那里似的。

    “问禾，你，你怎么了？”

    这个时候，素娘的声音也凭空在陈迹身侧响起，甚至居然还有慌忙擦身跑过去的脚步声。

    陈迹的瞳孔都不由得一缩，赶忙向一边挪了一段距离。

    “没事，只不过是我的仙根越来越脆弱了。”无情公子的声音又再度出现，只不过显得中气不足虚弱无比。

    “我的仙根植于人道之基，如今它即将崩碎，仙根也将随它而去了。”

    他的声音透漏着掩饰不住的痛苦和疲惫，但是却如一道雷霆般在陈迹的脑海里炸响！

    人道之基崩碎？这不是转换仙道时才会出现的现象吗！

    难道当初的大能真人刘问禾，转投进其他的仙道了？这是什么情况？他的养气法可是自己领悟的天传之法啊！他可是最耀眼的人道大能啊！

    古往今来可从来没有一个人道大能转投外道的，这不是人道的限制问题，而是个人的信念问题。

    能踏上灵慧境的，谁不是道心极其坚固的人？这世间哪有什么事情是能让大能的道心都转变掉的？从来没有过。

    陈迹敢相信，如果这件事让外界的人知道，那绝对会引爆所有的仙道修士，所有人都会不惜一切地探寻个中的缘由。

    然而如此荒诞的事情，却在发生过后的几千年后，于陈迹眼前再度被一种另类的方式展现出来。

    “呃！”噗通，水潭边传来了一声人体倒地的声音，然后紧接着就是一阵抽搐蹬地声。

    “问禾！”素娘惊慌尖叫了一声，跑了过去。

    “没事的没事的，在我怀里，不要害怕，我在这里呢。”

    “你说你怎么这么傻呢，为何还是看不透啊！”素娘的哭声传来。

    陈迹看不见具体的影像，但是他可以想象到，素娘跪坐在地上，一边抱住浑身颤抖的无情公子，一边伸手抚摸过他的头发。

    “我，我比谁看的都透……我刘问禾是这个世界上活的最真实的人。”他一边剧烈地喘息，一边说道。

    “素娘，素娘，看着我，看着我。”他的声音越发虚弱，不过依然透着难以想象的坚定。

    “你的眼睛，我永远都看不够。仙路上永恒的求索，永远……永远也比不上你出现在我眼中的样子。”

    “陪着我，陪着我……”他的声音更加虚弱了，竟然有些微不可闻起来。

    “嗯……”素娘啜泣的声音传来。

    紧接着，陈迹竟然看见了两滴泪水凭空出现，滴落在了庭院中的尘土上。

    泪水缓慢蠕动融合，竟然变换成了一朵若离花的样子，与曾在陈迹额头上出现的那朵极为相似。

    天空的颜色不断变换，七日七夜就这么过去了，陈迹也在原地站了七日七夜。

    尽管已经没有太多的声音出现，但他知道二人还在那里，也不想打破这里的气氛。

    黑夜降临，天空中再度亮起满天星斗，与他在无情窟里看见的一模一样。

    若不是知道后来无情公子再度出世，他甚至以为对方就这么死在这里了。

    感天境转投外道都要经历一番死去活来，更何况大能？

    实际上陈迹也更为好奇无情公子转投了哪个外道，这世间难道还有比其自身领悟的天传之法更好的养气法吗？

    然而，下一刻，真相就浮现在了陈迹的眼前。

    黑色的天空，陡然布满了极光！

    然后，整个苍穹竟然齐齐向下透出一股极强的天道威压，而耀眼的极光中，一颗颗星辰竟也变得极为明亮起来，显得诡异而玄奇。

    陈迹渐渐地有些感受到呼吸困难了，但是他心中充满了震惊，这是？

    这种威压和景象，他只在仙门记载中看到过一种与之对应的描述！

    倏！

    一道流星蓦然从天际落下，强烈到极致的星光落在这处庭院中，转瞬又消失不见，整个夜空也转瞬恢复了原状。

    星光消失的刹那，陈迹终于看见了一对相拥的身影。

    不过他已经不在意这个了，方才的景象，只能证明一件事。

    刘问禾没有转投外道，他竟然再度领悟了另一个天传之法！

    那道奇异的星光，就是天传之法落下的景象，与仙门记载别无二致！

    这一个天传之法，竟然让他脱离了人道，也不属于任何外道，或者说，他竟然自己开辟了一个独立的仙道！

    怪不得，他当初消失了很久，再度回归后改了自己的名号。

    怪不得，他在无情窟留下传承线索，人道大能们知道后，却压根没想过要去参与。

    怪不得，他可以那么无所顾忌地灭掉山精道。

    疯魔之后，他变得更强了。

    真的是一个惊艳了古往今来的人物啊，这或许是凡界历史上唯一一个独自领悟两个天传之法的生灵了吧。

    “有的时候，一些事情是需要人去铭记的。”无情公子的声音这个时候出现在了陈迹面前。

    “我的人道天传之法，留了无用，便交给你吧，以后你若想独立开辟仙门，或许也能有用。两种养气法互相印证，总会多些独特的感悟。”

    一点灵光出现，没入陈迹额头。

    瞬间，陈迹便通晓了另一个天传之法。

    “晚辈谢问禾前辈。”陈迹对着前方的空气鞠躬。

    “我其实是他的法身，当年被他留在这里陪伴素娘，如今素娘已经轮回，这里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血魂祭让我得以脱离法宝的束缚，如今我便要前往澧泉，顶替本体的灵魂，让他也能前去轮回。”

    “这一切，布局了千年，到这里就这么结束吧。法宝的本体和维持这里的道痕都在素娘墓边，你可以将其取走，也算是我们在人道的传承者了。”

    然后陈迹只感觉道身前一阵风刮过，前方便没有了任何的声音了。

    吱吖，木屋的房门打开，无情公子的身影又出现在陈迹的眼前，他神情无喜无悲，抱着已经死去的素娘从屋内走出，向着庭院大门处走去。

    这一幕就是单纯的记忆画面的，不掺有任何的意志成分在内。

    陈迹也赶忙跟上，即将走出庭院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凌乱的地面。

    一挥手，用出在无情窟里得到的那本术法秘籍里的一个小术法，瞬间便将其拾掇干净了。

    陈迹跟着无情公子的影像出了大门，一路来到了山后的一处空地上。

    空地中央是一个造型质朴的坟墓，墓碑上刻着三个字:素娘墓。

    无情公子的身影一路直行，眨眼便撞进墓碑，消失不见。

    陈迹捧着若离花束来到墓碑前，简单打扫了一下，然后将花束放下，施了一礼。

    “人道后生陈迹，履约而来，为刘问禾前辈给您采来若离花。贤伉俪之情深令在下叹为观止，得前辈青睐，能为二位做些力所能及之事，是我的荣幸。”

    他话刚说完，墓碑的上方出现了一双妩媚的眼睛，她痴痴地看着地上的若离花，然后慢慢消散了。

    随着她的消散，整座坟墓都化作的点点的星光消失一空。

    留下的，是一把合起来的折扇，和一个六边形的印记。

    陈迹将印记收好，又拿起了折扇，将其打开。

    正面“无晴”二字便映入眼帘。

    这就是无情公子昔年的本命法宝啊，无情公子庙的玉像手里握的也是它，它的名字原来叫无晴。

    陈迹将它翻到背面，两行苍劲有力的文字直接吸引住了他的注意。

    “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陈迹看着这两行字，蓦然想起庭院门口的字迹:是无情，非无情。

    他似有所悟，不由得笑了。

    无情，无晴。

    这或许就是无情公子看待世间的真正角度吧。

    做下了那么多难言善恶的事情，算计无数，甚至不惜赌上自己的性命，重铸仙根并身合轮回，却根本不为什么权力和野心。

    只不过就是想要再和自己的恋人重逢罢了。

    历经世事，蓦然回首，看尽兴衰离合。这世间的风雨阴晴，又关他何事呢？

    他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已。

    不计任何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