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满城素缟的边城,又高高挂起了一面白色丧幡。
旌幡飘荡,满城皆殇。
可蛮军没有留给边城人悲伤吊唁的机会——昨夜的突袭,彻底激怒了蛮军,稍作整顿,便已率兵出发。
如奔雷的铁蹄声震颤大地,蛮军铁骑铺天盖地,卷雪而来!
骑兵近边,排与城下,一声号角声响,蛮军营垒大军随后而至,顷刻间,边城之下,再也不见那素白积雪,放眼望去,尽是满满黑色如同遍野松林的蛮军!
刺骨寒风掠过,卷起半城的雪雾烟沙,蛮军,兵临池下!
“敢问商国边军,如今哪位将军守城?!”
蛮军中,一位军官模样的汉子勒马出列,立与城前,大声喊话。
面容憔悴的柳稼轩,鞠一捧雪,胡乱抹了把脸,振作精神,挺直腰杆,不输半点风采,扬眉大喝,“柳稼轩!”
“柳将军!据我所知,如今边城无援兵,亦无储粮,苦守半月余,早已灯尽油枯,今我蛮军大兵压境,我家军帅惜才,佩服将军守城意志,不忍杀之,故遣我来问一声,将军可愿降?!”
那名蛮邦军官,遥遥朝着柳稼轩拱手,面目间满是尊敬,郑重劝降。
劝降话罢,柳稼轩忽仰天大笑,笑声中,有豪情,有苦涩,有余悲,“谢你家军帅好意,商国有句古话,竹可焚不可毁其节,玉可碎不可改其白!我柳稼轩不是什么英雄,却也知何为忠义!还请回你家军帅,这份好意,柳稼轩当不得!”
“柳将军何苦?!今我兵力数倍你守军不止,若开战,结果不言而喻,还望将军三思!”
那名蛮邦军官再抱拳,朝他喊话。
“哈哈哈——”
柳稼轩仰天大笑,拖刀出鞘,遥遥指向城下蛮军,横眉冷眼,怒喝一声,“大丈夫恰逢战事,碌碌而无为,与朽木腐草何异?!你若战便战,纵你不战,我边军百名孤勇的血债,我柳某也定会找你们去讨!何须多言?!”
“好!望将军勿悔!”
蛮邦军官大喝一声,催马回营!
“我悔你娘个希皮!”
柳稼轩喝骂一声,挥刀扛旗,转身大喝,“守城!”
凄厉寒风呜咽不休,一如此刻边军心中悲情!
小灵子心中塞得发苦,急的面色都有些涨红,看着城南,语气中近乎带了哀求,“城南!咱们……咱们就这么看着?!”
城南没有答话,望着遍地的蛮军,也望着漫天风雪,眼神发冷。
“阿宾你说句话呀!那可是你未来的姑父!”
城南没有答话,小灵子急的跺脚,朝祝宾归喊道。
“我说有啥用?咱们队长不说话,我能主了事儿?”
祝宾归瞪了一眼小灵子,又阴阳怪气叹道:“你得理解城南不是?这天大的规矩压着呢,他也为难啊!只是不知道是谁当时当众侃侃而谈,说要做那举世无双的盗匪!”
小灵子听祝宾归的话,诧异看他,却见了朝着自己挤眉弄眼,当下心中领悟,学祝宾归阴阳怪气接话道:“谁说不是呢?你看哪家盗匪不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且不说事事随心所欲,但也落得个潇洒自在,再看看咱们,一条规矩压下来,凡事儿都得忍着!忍来忍去,不说那举世无双,我看连这盗匪当得都憋屈!”
“你们干嘛要这么说城南!”
素心听他俩的话,秀美微蹙,面色不悦的看向他们二人,“你们是城南的兄弟,应该比我要了解城南才对,难道你们感受不到他此刻心里的苦么?干嘛要苦苦逼他?”
“素心,不要理这两个劣货!”
一双手按住了素心的头,轻轻摩挲着,素心回头,见了城南的笑,“他们俩呀,这是用拙劣的激将法,激我呐!”
“激将法?”
素心歪头看城南,呆萌呆萌的。
“是一种计谋啦,简单的理解就是说反话去刺激一个人,让他去做某件事情!”城南笑着给素心解释,又笑吟吟望着小灵子跟祝宾归,也阴阳怪气道:“这激将法呀,最拙劣,最容易让人看懂,可是呢,也有最多人上当!”
“城南!你……”
小灵子听城南的话,喜上心头,激动看着城南。
“我咋了?”城南挑眉,暖暖笑了,“我上当啦!”
“我就说嘛!在沼林说不让杀蛮邦,可最后杀得最欢的,就是他!”祝宾归听城南的话,也心中大喜,激动嚷道。
“那还说啥?走吧?!”小灵子按捺不住,拉着祝宾归就要上阵杀敌!
“且慢!”
还未迈步,便被城南喊住,小灵子回头,却见了城南若有若无的笑。
“我说你平时挺聪明个脑袋,今儿怎么不好使了?我是同意守城杀蛮,可是咱也不能就这么上啊,这么上了,岂不落人口实?”
城南摇头笑骂。
小灵子疑惑,问城南道:“不这么上,还能怎么上?”
“哎呀!要不说你白长了个这么大的脑袋呢!我们是修行中人,还穿着清风制服,就这么上了,岂不是让人一眼看穿?!”
城南点了点小灵子的脑袋,摇头笑道。
“你的意思是?”
小灵子顿了一下,继而恍然大悟,欣喜拉着祝宾归走了。
“花下客队员一十二人,要一人一件呐!”城南远远朝着小灵子喊道。
“知道啦!”
小灵子遥声回应——去弄盔甲去了!
与此同时,那名劝降蛮军军官回应后,骤然之间,蛮军鼓声号角大作,骑兵率先而动,中军军士迈着整齐的步伐,如山似海般朝着边城开始推进!
行进缓慢而整齐,有条不紊,从容不迫!
柳稼轩面色凝重,眉宇间不失坚毅,手中“死”字旗大摇,挥刀一指,沉喝一声,“投矛放箭!”
一声令下,长矛投枪呼啸而下,密集的箭雨如乌云压成一般铺天盖地!
“杀!”
蛮军喊杀声起,如黑色海潮一般平地席卷而来!疯狂的嘶吼声直使山河震摇!
“嗖嗖嗖——”
漫天箭雨落下,霎时间鲜红的血,染透了边城之外的土地!
“死守城门!”
柳稼轩挥刀嘶喊着,城中军士潮涌一般涌向城门!
终于,两国大军排山倒海一般相撞,喊杀声若凭空一声炸雷响,似惊天巨浪拍撞海崖!长剑与短刀锵锵飞舞,长枪和短矛簌簌相接!
边军悍不畏死,蛮军以命相搏,各自身怀死志战做一团,狰狞的面孔,染血的刀剑,野兽般的嘶吼,弥漫的尘烟,整个边城都笼罩在这原始搏杀的惨烈气息中!
熊熊战火升起滚滚浓烟,弥漫了整座边城!
城墙之上,死尸遍地,血流成河!
蛮军攻城,死伤惨重,可一个个悍不畏死般,口中发出震天动地的呐喊,如浪潮一般前仆后继冲上前来!
空中箭矢狂飞,带着刺耳破空声的箭矢如蝗虫过境一般射向蛮军,不断有人倒下,又不断有人踏着倒下同僚的尸体冲上城墙——刚刚登上城墙,立刻被守城边军蜂拥而上,砍做肉泥!
“张文苑!今日你我再比一比人头!”柳稼轩眼角瞥了瞥刚刚挂起的丧幡,心中悲苦,却纵情狂笑,拖刀上阵杀蛮!
“草你娘的给老子滚下去!”柳稼轩将一名攀上城墙的蛮军劈做两半,杀红了眼,又冲向了下一个攀上城墙的蛮军!
“杀啊!”
“边军万岁!”
“……”
凄厉的嘶吼声,弥漫的烽火狼烟,使得两国军士陷入了疯狂的杀戮中!
战场上,蛮军斜后方,悄无声息摸上来一只队伍——这队伍除了一个格外的壮硕,其余人都相较蛮军瘦弱一些,虽身着蛮军盔甲,可身上,大大写着一个“花”字!这只队伍大都持剑,没有一人用蛮军所用的蛮刀!
可此刻,蛮军陷入到对战争的狂热之中,竟没有人注意到这只队伍的不同!
这只队伍混入蛮军,霎时四散分开,融入到蛮军的人潮之中!
喊杀间,这队伍的两名成员撞到一起,怯声私语——赫然是小灵子跟祝宾归!
身材格外壮硕那个低声道:“阿宾,你杀几个了?”
“二十一个!你呢?”祝宾归低头遮挡着脸,低声问小灵子。
“老子大刀一挥,就是三两个人头!已经记不清了,估摸着没有五十,也有三十了!”小灵子也想遮脸,可奈何脸太大了,蛮军的头盔盖不住!
“哈哈哈!也就城南能想出这么损的注意了,我还当是要我们混入边军杀敌,谁承想他要我们混入蛮军!”祝宾归低声笑道,甚是畅快!
…………
方才小灵子拉着祝宾归前去借甲,兴高采烈扛了回来,却被城南赏了大大一个暴栗!
“草!你打我干嘛?你的意思不就是让我去借甲么?”
小灵子被揍得委屈,不满的朝着城南嘟囔。
话音未落,又被城南赏了一个暴栗——“哪家盗匪不玩儿点阴损招数?你说你是不是傻?我让你去给我借甲,你给我弄来边军的甲干毛线?!混在边军里虽能杀个痛快,可是你不知道少了做坏事儿的畅快么?老子要你借的,是蛮军的甲!”
…………
“是啊,城南这小子不愧是盗匪窝子出来了,天生就是干坏事儿的料!”小灵子感叹,又不禁嘿嘿一笑,“嘿嘿,不过,确实爽啊!跟偷人有得一拼!”
“谁说不是呢!每次他想出来的点子,让人越干越上瘾!得嘞,不说了您呐,我偷人去咯!”祝宾归低喝一声,又与小灵子分开。
满地的鲜血,融化了彻夜的积雪,染红了大地!
这一仗,从天空泛白,打到了红日当空,又从红日当空,打到了日薄西山!
终于,如潮水般的蛮军退去!
火,爆裂而凶猛,战火亦燃,边城城门破碎,枪折剑断,遍地木屑如碎骨!
边城此刻一片寂静,堆积的残尸狰狞而可怖,血红色的腥味弥漫在死一般寂静的边城中,混杂着铁锈与汗臭味儿,刺鼻难闻。
凄厉的北风穿过破碎的城门呼啸而过,发出“呜呜”的声音,似是在为死去的军士哀鸣!
边城,又下起了雪。
雪花洋洋落下,触身化水,铁甲染红!
柳稼轩在城头不知抵挡了几次蛮军冲击,身影已开始摇摇欲坠,甚至连握刀的手,都开始剧烈颤抖!
他没有倒下,手中的“死”字旗依然伫立,迎风飘扬!
柳稼轩艰难的迈着步子,拄旗前行,目光所至,满心悲凉。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横竖躺在城墙之,至死,还睁眼握刀!
他们没有忘记他们立下的“死战”诺言,身边无一例外的躺着大片大片的蛮军遗尸!
柳稼轩缓缓前行,脸上满是汗水血水,而今,又淌出了泪!
泪眼朦胧,眼前好似一副鲜血绘成的画,那一具具边军残尸盔甲下怒睁双眼不曾屈服的头颅,似乎依旧再呐喊狂吼着要再奋起杀敌!
“张文苑!轻点人数!张文苑!张……”柳稼轩沙哑喊着张文苑的名字,可叫了几声,却忽得沉默了——“文苑,你已经不在了啊……”
“啊——”
柳稼轩“扑通”跪下,喉咙发出痛苦而压抑的嘶吼!
“你们看到了吗?!边城守住了!”
柳稼轩颓然低垂着头,喃喃自泣,似乎在说给满城的英魂听。
“柳将军……”
城墙上,“嗖嗖”跃上几道身影,一水儿的蛮军装束!
跪地哭泣的柳稼轩猛地弹地而起,凛然挥刀!
“柳将军!是我!”
那蛮军装束的人闪身躲过,卸下盔甲——正是城南!
“你们?”
柳稼轩愣了一愣,疑惑打量城头这些穿着蛮军盔甲的人,哪里还不明白?
望着这些浑身浴血的年轻人,郑重下跪——“几位!柳稼轩,谢过!”
“将军这是作甚!折煞城南了!快快起身!”
城南见柳稼轩下跪,赶忙上前将他扶起。
柳稼轩起身,这八尺高的汉子,将刀重重归鞘,望着城南泪流。
“城南呐,我是知道修行人不得介入世俗的规矩的,给你们添麻烦了!”
“城南呐,不是我矫情,我着实是为这满城英魂抱屈啊,我们死战,为得是保我商国安宁,可又有多少人知道新鬼烦冤旧鬼哭的场景,又有多少达官显贵能想到这战事的惨烈呢?”
“城南呐,不要怪我没有出息,我柳稼轩一生从戎,曾身涉险境,曾数度难归,无论何时从未生悲,可这几日,不知怎的了,似是要将这一生的眼泪流干!”
“城南呐,不是我非要哭的……我只是心里难受,我……我只是心里苦啊!”
柳稼轩说着,这拖刀杀蛮,意志坚如钢铁的汉子,哽咽泣不成声,紧紧抱着那杆“死”字旗,哭得如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