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深夜。
月圆如镜。
十八岁的皇帝朱见深从梦中醒来时,月光正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床前的碧纱帐上。
碧纱帐在月光中看来,如云如雾,云雾中竟仿佛有个人影。
这里是禁宫,皇帝还年轻,晚上从来用不着人伺候,即便是最受宠信的万贵妃,也不会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是谁敢二更中夜,鬼鬼祟祟的站在皇帝的床前窥探?皇帝一挺腰就已跃起,不但还能保持镇定,身手显然也很矫健。
“什么人?”
“奴婶王安、伺候皇上用茶。”
朱见深还在东宫做太子时,王安便时常奉天子旨意,来东宫伺候,一向小心谨慎,忠心耿耿,朱见深也把王安当作先帝留给他的人才,所以也待他如心腹亲信,不必那些东宫宦官差。
今夜他虽然并没有传唤茶水,却也不忍太让这忠心的老人难堪,只挥了挥手,道:“现在这里用不着你伺候,退下去。”
王安道:“是。”
皇帝说出来的每句话,都是不容任何人违抗的命令,皇帝若要一个人退下去,这人就算已被打断了两条腿,爬也得爬出去。
奇怪的是,这次王安居然还没有退下去,事实上,他连动都没有动,连一点退下去的意思都没有。”
朱见深皱起了眉,道:“你还没有走?”
王安道:“奴婢还有事上禀。”
“说。”
王安道:“奴脾想请皇上见一个人。”
三更半夜。他居然敢惊起龙驾,强勉当今子去见一个难道他已忘了自己的身分,忘了这已是大逆不道,可以诛灭九族的罪名。
他七岁净身,九岁入宫,一向巴结谨慎,如今活到五六十岁,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作为明君,朱见深一向沉得住气,即便是少年被叔父剥夺太子之位的时候,他也从未惊慌失措。
所以此时此刻,他不怒反笑,慢慢的问了句:
“人在哪里?”
“就在这里,“王安挥手作势,帐外忽然亮起了两盏灯。
灯光下又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很英挺的年轻人,身上穿着件黄袍,下幅是左石开分的八宝立水裙。
灯光虽然比月光明亮,人却还是仿佛站在云雾里。
朱见深看不清,拂开纱帐走出去,脸色骤然变了,变得说不出的可怕。
站在他面前的这年轻入,就像是他自己的影子同样的身材,同样的容貌,身上穿着的,也正是他的衣服。
“袍色明黄,领袖俱石青片金缘,绣文金九龙,列十二章,间以五色云,领前后正龙各—,左右及交襟处行龙各一,油端正龙各一,下幅八宝立水裙左石开。”
这是皇帝的朝服。
皇帝是独一无二的。是天之子,在万民之上。绝不容任何人滥竿充数。
王安看着面前的两个人,脸上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诡笑。
朱见深摇摇头,虽然已气得指尖冰冷,但依旧保持面色如常。
王安拍了拍年轻人的肩,道:“这位就是大行皇帝的嫡裔,东南王爷的世子,也就是当今天子的嫡亲堂弟。”
朱见深看了王安一眼,又看向东南王世子,沉着脸道:“你是奉调入京的?”
东南王世子垂下头,道:“不是。”
朱见深道:“既末奉沼,就擅离封地,该是什么罪名,你知不知道?”
东南王世子头垂得更低。
朱见深道:“皇子犯法,与民同罪,朕纵然有心相护,只怕也……”
东南王世子忽然拾起头,道:“只怕也免不了是杀头的罪名。”
朱见深道:“不错。”
东南王世子道:“你既然知法,为何还要犯法?”
朱见深怔了怔,深吸了一口气,道:“你……”
东南王世予又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朕纵然有心救你一命,怎奈祖宗的家法尚在……”
朱见深大怒道:“你是什么人?怎敢对朕如此无礼?”
东南王世子道:“朕受命于天,奉诏于先帝,乃是当今天子!“
朱见深双掌紧握,全身都已冰冷。
他当然已经明白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阴谋,但他却还是不敢相信。
东南王世子道:“王总管。”
王安立刻躬身道:“奴婢在。”
东南王世子道:“念在同是先帝血脉,不妨赐他个全尸,再将他的尸骨兼程送回东南王府!”
王安道:“是。”
他用眼色看着朱见深,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真不懂,放着好好的小王爷不做,却偏偏要上京来送死,这是干什么呢?”
朱见深冷笑。
王安又道:“皇子犯法,与民同罪,这道理你既然也知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朱见深道:“只有一句话。”
王安道:“你说,我在听。”
朱见深道:“这种荒谬的事,你们是怎么想得出来的?”
王安眨了眨眼,终于忍不住大笑,道:“我本来不想说的,可是我实在憋不住了。”
朱见深道:“你说。”
王安道:“老实告诉你,自从老王爷上次入京,发现你跟小王爷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这件事就已经开始进行。”
朱见深道:“他收买了你?”
王安道:“我不但喜欢赌钱,而且还喜欢膘。”
说到膘宇,他—张干瘪的老脸,忽然变得容炮焕发,得意洋洋,却故意叹了口气,
才接着道:“所以我的开销—向不小,总得找个财路才行。”
朱见深道:“你的胆子也不小。”
王安道:“我的胆子倒不大,不是十拿九稳的事,我是绝不会干的。”
朱见深道:“这件事已十拿九稳?”
王安道:“我们本来还担心魏子云那些兔惠子,可是现在我们已想法子把他们引开了。”
皇帝道:“哦?你说的莫非是西门吹雪和叶孤城?”
王安显得吃惊,道:“你当真聪明,一句话就听出来了。”
朱见深淡淡道:“以此两人的剑术和盛名,也就难怪魏子云他们会动心了。”
王安悠然道:“人心总是肉做的。更何况这两人能顺利比武,也是陛下特意下旨。”
朱见深谈了一口气道:“看来朕这是作茧自缚啊!”
王安道:“正是。”
朱见深道:“幸好朕身边还有几个从不动心的人。”
这句刚说完,四面水柱里,忽然同时发出“格”的一声响,暗门滑开,闪出四个人来。
这四个人身高不及二尺,身材、容貌、装饰打扮,都完全一模一样。
尤其是他们的脸,小眼睛、大鼻子、凸头瘪嘴,显得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可是他们手里的剑,却一点也不可笑。
一尺七寸长的剑,碧光闪动,寒气逼人,二个人用双剑,一个人用单剑,七柄剑凌空一闪,就像是满天星雨续纷,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可是,就算你张不开眼睛,也应该认得出这四个人云门山、七星塘、飞鱼堡的鱼家兄弟。
这兄弟四个人,是一胎所生,人虽然长得不高,剑法却极高,尤其兄弟四人,心意相通,四人朕手,施展出他们家传飞鱼七星剑,在普天之下的七大剑阵中,虽然不能名列第一,能破他们一阵的人,也已不多。
他们不但剑法怪异,性情更孤避,想不到竟被罗致大内,作了皇帝的贴身护卫。
剑光闪亮了皇帝的脸。
大明皇帝朱见深道:“斩。”
七柄剑光华流窜,星芒闪动,立刻就笼罩了东南王世于和王安。
王安居然面色不变,东南王世子已挥手低道:“破。”
—声出口,忽然间,一道剑光斜斜飞来,如惊芒掣电,如长虹惊天。
满天剑光交错,忽然发出了“叮,叮,叮,叮”四声响,火星四溅,满天剑光忽然全都不见了。
唯一还有光的,只剩下一柄剑。
鱼家兄弟的剑,都已断了,鱼家兄弟的人,已全都倒下去了。
这柄剑在一个白衣人手里,雪白的衣服,苍白的脸,冰冷的眼睛,傲气逼人,甚至比剑气还逼人。
这里是皇宫,皇帝就在他面前。
可是这个人好像连皇帝都没有被他看在眼里。
朱见深居然也还是神色不变,淡淡道:“叶孤城?”
白衣人道:“山野草民,想不到竟能上动天听。”
朱见深道:“天外飞仙,一剑破七星,果然是好剑法。”
叶孤城道:“本来就是好剑法。”
朱见深道:“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叶孤城道:“成就是王,败就是贼。”
“成就是王,败就是贼?”朱见深摇摇头,笑道:“那么你真的以为,你们已经成功了?”
叶孤城道:“天子当有天子的死法,陛下莫要失仪。”
朱见深道:“你以为天子九重,深宫之内,只是凭借几柄利剑就能保证安全?”
叶孤城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陛下请!”
朱见深道:“请?”
叶孤城道:“以陛下之见识与镇定,武林中已少有人及,陛下若入江湖,必可名列十大高手之林。”
朱见深笑了笑,道:“十大高手?以为朕看得上?”
他拍拍手,道:“陈女官何在?”
“启禀陛下,臣女在此!”
一声清亮的声音凭空响起,叶孤城手中利剑瞬间脱手,飞到碧纱帐前,一个突兀出现的人手中。
此人一身宫装,容貌寻常,但一双眼睛却锐利之极,盯着叶孤城道:“叶孤城,不过如此!”
叶孤城面色大变!
东南王世子、王安两人也是面容大变,浑身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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