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冬的大雪开始消退。
白城家家户户院中,满是灰烬,旬日以来,夜中的庭燎犹如寒夜中的明灯,代表白城百姓对来年的期盼,从未灭过。
爆竹早已燃尽,城南校场的灰堆还冒着青烟,满地碎竹屑,徐轩如今已从戍佐,升任军中戍主,代替了方黎原来的位子。
他将手中那杆细长的竹木竿,稳稳地埋扎在小山丘似的灰堆,竿顶悬着一挂绛色粗褐制作的长帆,随风飘动。
“瑞雪兆丰年呐,五谷登丰收,嘿,来年肯定是个大丰。”
张鹏将门上的旧桃符取下,将一早准备的新桃符挂上去,桃符是用桃树枝干削成的一对木片,左书“神荼”,右书“郁垒”,上刷朱色漆料,是为辟邪之用。
听闻这话,张鹏这才扭头,再看着房门左右两侧。
那是方黎在正月初一,便曾提笔写的一副春联,上下两联,正是徐轩口中所念之话。
再抬眼上看,横批只有四个字:“万象更新。”
“是啊,喝过屠苏酒,吃过牢丸,就算是旧岁过去,新年当属新气象啊。
你看三郎这一早,就陪着梁郎将去城外策马巡游,军中和城中琐事繁杂,说是不急,其实他心里,比咱们每个人都急呢。”
“可不是,这十五刚过万,就让你带领士卒们,早早开始投入新的训练,马倌也被派往高原以北,那两处新建的明山营地,去管理新马厩了,两高兄弟也在镇守大椒岭……
你还别说,我看就是那许明府,怕是都没有他这么忙,不过,咱们能有今日这番好日子,确实多亏了三郎,若非他,当初我估计都被你砍了脑袋!”
再提起当初这件事,张鹏又嘿嘿一笑,牵着马,借口赶去训练新兵。
寒冬腊月刚过,年味尚未散尽,但是方黎却早已投入新的生活。
梁师都数日前,便带着亲卫,来到白城分族,暂居于此,昨日还在军营砖房,与方黎住了一宿,感受到方黎新做的火墙,惊诧之余,亦是赞不绝口。
天气放晴,白城还笼罩在一片雾霭之中,天际祥云袅袅,阳光逐渐撕裂云层,透过重重雾霭,迸发出万道金光,使得城内外、白河两岸数百里范围,重新感受到久违的温意。
方黎与梁师都二人策马登山道而行,两匹马皆是贺兰驹,方黎赠与梁师都了一匹。
登高俯瞰,这个地方便是当初李义来此时,与方黎二人当日夜宿的山岚,如今方黎再次带着梁师都来此巡视。
山道曲回,这里海拔甚高,平视可目及对面山岗,东西可环视山田、白河河道,还与林间的低矮房屋,大有一览众山小之意。
方黎知道,梁师都喜欢这种感觉。
在雁门之行途中,在冶水谷地,梁师都也曾带着方黎等人,登高鸟瞰,众人谈论先秦轶事,颇有趣闻。
“这贺兰驹,果真是良驹,四蹄健硕,连这种曲回山道都不在话下,名不虚传啊!”
梁师都不胜赞叹,右手食指对方黎虚点:“三郎啊,这次你小子立功不小,冯端已经给我回信了,他可是对你这个小将军赞不绝口呐。
北却突厥千余里,重创三大部族,这个大功,对于大隋,对于吾等身在边郡的人来说,都足矣振奋人心呐。”
方黎心中微微一顿,连忙道:“这还是阿兄的帮衬,三郎不敢居功……”
梁师都言语中,并没有提方黎索要草场,修建马厩一事,显然他并没有放在心上,不过,方黎可不这么看,他不认为,冯端去往的书信中,不会提到此事。
“哎。”
梁师都摆手,“要对自己有信心,这才对得上天子亲赐漠北雄之称号,男儿气魄当如此,挥斥猛志及四方。
你要知道,三次征辽之战,连连失利,让我大隋精锐损伤惨重,数年来,境内义军四起,这朔方郡若非我一人苦苦支撑,怕是早已被突厥铁骑踏平,就如那五原郡般,根本无人守得住。”
“还好,现在又多了一个人!”
“阿兄放心,我身为夏州人士,保一方平安乃分内之事,能有今日,更得益于阿兄提携,自当同进退。”
方黎知道,梁师都话中的深层含义,这是要他表态。
听闻此话,梁师都才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笑。
“今年,可是大业十二年了,来的真快啊……”
“近日来,你可曾听说一些消息?”
不待方黎回话,梁师都又自说自话,“去年腊月初,饶州人林士弘在鄱阳一带起义,攻陷豫章郡,并自任大将军,其后率众乡党,竟连杀我大隋将领数人,至此,募兵近十万,号称南越王,九江之地竟悉数归于他!”
这件事,还是县令许立告知方黎的,这个时代没有没有电视,更没有网络,传递消息除了人人口传,就是驿站了。
口传自会夸大成分,而且各人所理解又大不相同。
到了许立口中,便成了另一番说辞:“饶州妖人林士弘带领数千人,攻陷豫章郡,天子命治书侍御史刘子翊带兵讨伐,不料那妖人竟有妖魔作祟,隋军大败……”
方黎冷笑一声,他自是知道,林士弘哪里是什么妖人,不过是一个农民罢了。
这会,消息再从梁师都口中传来,他听到了话语中的一丝酸味,是腐臭的酸味。
方黎心中暗自腹诽:“人家不仅会称王,马上还要称帝呢!”
“正月来,汲郡人王德仁起义,拥众万人,效仿那瓦岗贼寇,占山为王起来。
尚有那渤海人高士达、清河人张金称,前后呼拥数万人,占据漳南高鸡泊,杀铎而取物资,四处抢掠……”
梁师都一口气说了数人,这才停歇,佯怒道:“这些是什么人?
或为泥腿子,或为当地佃农,低贱鄙人,竟也敢效仿陈吴,若举大事,难道他们不知道,那陈吴是何等下场?
古往今来,成大事者,泥腿者出身有么?没有,汉高祖刘邦尚称沛公,为亭长!”
方黎眉头一挑,这才笑道:“阿兄所言甚是,鄙贱之人未得远谋,迟早会败亡,若有阿兄这等人领头,那自然说不得要改写,在这青史留名也未尝啊。”
听闻方黎这话,梁师都不由感叹,“我大隋竟然到了如此地步,境内四处举义,就连这些佃农、流亡者,现在也纷纷与官府作对。”
“三郎,不管外地何如,吾等在边郡,自要努力提高自身实力,不能弱于他人,这个世上的法则,就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泥鳅,想要做大鱼,那就得把这些泥鳅召集在一起。
今年的郡内大募兵,你必须要搞起来,能募多少是多少,唐世宗那边有我,你尽管放手去做,这朔方的天……我顶着,塌不了!”
方黎夷然应诺,他等的就是梁师都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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