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凯从店里跑出来,跑到体力耗尽,才放慢了脚步。
夜风一吹,周边行道树沙沙作响。
这声音让沙凯心头一跳,又很快重新冷静下来。
灌入鼻腔、口腔,顺着气管进入肺部的新鲜空气,让沙凯觉得舒服,受到惊吓的心也因此平复。
抬头就能看到黑沉沉的天空和空中光芒柔和的月亮,还能看到建筑物中亮起的灯光。
沙凯拉了拉背包带子,辨识了下方向,又无奈掏了手机出来,打开导航,这才朝着背离建筑物的方向走去。
他走了一段时间,身后的建筑物越来越远,身边也没了一栋栋或高大或低矮的楼,只余下茂密到看不到尽头的树影。
夜风再次拂过,这次听到的就不是轻微的沙沙声,而是一阵又一阵如海浪般的声响。
那一片黑云般的树影舞动着,像是黑夜中的怪物,正在舒展躯体,准备张开嘴巴,吞噬一切。
沙凯看着这场景,反倒是很放松。
他收起了手机,经过一块两米高的巨大宣传牌,找到了旁边的健身小道。
这里是城市里的绿洲,是这些年开辟出来的居民健身步道。节假日,常有附近居民拖家带口地到这儿来搭帐篷、搞野炊,但到了半夜,这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树叶摩擦声和时不时突兀响起的虫鸣鸟叫。
要是在这里拍恐怖片,都不用特别布景,直接打个灯光,就能直接开拍了。
明明是比之前的快餐店更可怕的地方,沙凯却是脚步轻快地进入了这片树林之中。
他掏出手机,开了手电功能,在林子里挑选了一块露营地。
背包里装着单人帐篷和睡袋,让他能不受冻地在林子里露宿。
经过这些天的锻炼,沙凯撑开帐篷的动作无比娴熟,钻入睡袋的动作无比流畅。
他很快就做好了睡觉的准备。
这样,又能应付一晚了。
然后……
然后明早得去找个充电宝,给手机充上电。再吃个早饭,坐两站路,到宝龙寺上一炷香,找和尚打听打听有没有办法解决那小鬼。
沙凯这么盘算着,心里却没有多少期待。
他叹了口气,翻了个身,烦躁又担忧。
他已经跑过周边很多寺庙了,可没有一家能帮到他。那些和尚要么说些意味不明的话,打发他离开,要么就直接劝他不要多想,否认鬼的存在。
他可是亲眼看到了啊!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
沙凯想着,如果寺庙不行,那就换道观,换教堂。
再不然就去少林武当那种知名的大寺庙、大道观。
这要还不行……他要上哪儿找那种神婆、算命先生、巫师呢?
那种真有本事的人可不太好找啊。他们可不会像和尚、道士那样,把自己的住处搞成旅游景点。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沙凯掏出来一看,发现是舅舅周文俊的来电。
沙凯看到这名字就联想到了另一个名字,顿时没好气地将电话挂断,号码直接拉进了黑名单。
黑名单的来电提示有一长串,除了那些只有数字的未知来电外,其他的,都是“周雯丽”的名字。
周雯丽每天打电话、发消息,跟一日三餐一样准时。
沙凯却没心情和她说话。不管怎么说,说到最后,都是老话重提。
周雯丽根本不信那小鬼有问题。她就像是所有不讲理的家长,对于自家的熊孩子,有着没底线的宽容。熊孩子就算杀人放火了,她都觉得那是小孩调皮弄出来的巧合意外。
那小鬼也是狡诈,只用些恶心东西吓唬他,并没有真的给他来个开膛破肚。
沙凯想到此,也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还是该生气。
若是他真的被开膛破肚了,周雯丽总该信了吧?
不,那个邻居小方被推下楼,周雯丽都还觉着那小鬼是好孩子呢……
沙凯再次翻身,将手机往袋子里一塞,用力闭上了眼睛。
他迷迷糊糊就要睡着,忽的听到了帐篷外窸窸窣窣的动静。
是有虫子……
滴答、滴答……
哦,是外头下雨了。
沙凯安心下来。
他这新买的帐篷价钱很贵,质量也很好,一点雨水根本不成问题。
滴答、滴答……
这雨水好像非常小,只有那么几滴,却是一直往他帐篷上落,位置还正好是在他脑袋上空。
滴答、滴答……
怎么回事?
沙凯睁开眼。
帐篷外黑漆漆的,只能看到模糊的月光。
脑袋上方的位置有一些黑点,还有几道水渍从上方滑落下来。
沙凯抬起头,看看帐篷其他位置。
落了水的地方的确只有那么一块。
不是下雨。
沙凯这么想着,脑袋里蹦出了“鸟屎”这个选项来。
他一阵反胃,又觉得无奈。
脑袋重重落回到睡袋中。
算了,明天早上再擦吧……
沙凯闭上了眼睛。
滴答……
他重新睁开眼。
这鸟屎,没完没了?
他看向上方的帐篷。
除了那些水痕,还有一道影子,落在帐篷上。
之前睁眼,好像没看到这痕迹……
那一道影子,摇摇晃晃,幅度不是那么大,轮廓又不像是被吹动的树枝。
沙凯选的安营扎寨的位置是一片空地。这地方早被喜欢露营的人给踩秃了,而这里之所以受欢迎,是因为这块空地上没有栽树,附近的树木也没高大到将树枝伸展过来。
如果是白天,这块区域一定能晒到舒服的阳光,还有足够大的地方供人并排平躺、或是铺开桌布野餐。
沙凯呆愣愣地望着帐篷上的阴影。
那是什么?
大鸟?
大鸟能这样盘旋在空中一动不动?
看起来好像是……
那个位置……那个轮廓……好像是……
沙凯的身体颤抖起来。
他颤巍巍地坐起身,手脚并用,拖着睡袋往帐篷外爬。吃力地爬出帐篷后,他扭头看向帐篷上方。
那里不知何时多出来了一根树枝。不见树干,只见到长长的树枝从旁边林子里伸出来。光秃秃的树枝上吊着一个小孩。
滴答……
小孩轻轻摇晃,腹部巨大的伤口中流淌出鲜血。血液顺着他的双腿滑落,滴在了下方的帐篷上。
那垂着头的小孩忽的抬起头,干净的小脸上挂着笑容,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沙凯。
“啊!”沙凯发出了一声惨叫,身体一扭,就裹着睡袋翻了几圈,一路跌到了林间的健身步道上。
他疼得呲牙咧嘴,又急忙看向自己的帐篷。
帐篷上空已经没了那吊着的小孩。
滴答。
液体落在了他的手边。
沙凯低头看了一眼,又浑身颤抖地抬起头。
他身后的大树树枝繁茂。那伸出来的树枝上挂着男孩被开膛破肚的身体。男孩的头垂着,正望着沙凯笑。
沙凯的喉咙里发出怪异的咕咕声,像是忘了该如何大叫、如何求救。
他眼睛被死死黏在男孩的身体上,大脑就要承受不住这恐惧,立刻晕过去,就感觉到那恐惧奇异地消失了。
眼前的男孩抬起头,看了眼他的身后,笑容收敛,整个人也倏地不见。
沙凯心有余悸,却还记得男孩刚才的那个眼神。他急忙回头,就看到健身步道上站了个人。
那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来的,离他不过三四米远。之前未曾听到脚步声,也没看到有这么个人影。
“你没事吧?”对方走了过来,模样在沙凯眼中变得清晰。
那看起来是个和他年龄相当的年轻人,可能比他大几岁,但也没多大年纪。
沙凯感到了几分古怪,不敢作答。他脑子里乱乱的,还想着刚才看到的惊悚场景。
黎云感觉到了沙凯的担忧,露出一个不算亲切的笑容,“你好,我是微博上那个‘怪谈异闻’的运营之一。”
沙凯愣住了。
“你给我们微博发过求救私信,你还记得吧?”黎云说道。
沙凯点头如捣蒜,从地上跳起来,又被身上的睡袋缠住了腿,差点儿跌倒。
黎云扶了他一把,问道:“没事吧?”
这次,沙凯回答了。
他红着脸,手忙脚乱地从睡袋里爬出来,“我没事!我,我现在没事。刚才……”他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树,又急忙抓着睡袋,离那棵树远一些,绕到了黎云身后。
像是想起了什么,沙凯转头看向自己安放帐篷的空地。
帐篷上空是黑洞洞的天空,周围一圈树冠,都离帐篷老远。帐篷上面的血水痕迹这会儿也消失了,至少看起来,那上面没有庞杂的颜色,就只剩下帐篷本来的绿色。
在这夜色中,这绿色看起来就像是黑色,又像是红得发黑,被鲜血浸透了。
沙凯在夜风中打了个冷颤。他现在一点儿都不觉得这夜间凉爽的空气舒服了。
“我们找个地方坐吧。前面有路灯和椅子。”黎云指了指健身步道延伸的方向。
那是林子深处,因为道路蜿蜒,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黎云说的路灯和椅子。
沙凯昨天就在这儿露宿,倒是知道这健身步道边上有椅子、有路灯。他也没去思考黎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连忙点头答应,手中还紧紧攥着他的睡袋。至于那个帐篷,他是暂时不准备回收了。
大晚上的,两个大男人并肩走在黑漆漆的健身步道上,脚下是弹性十足的塑胶路,身边是高大挺拔的绿树,脚边还有杂草落叶……这情形,配上沙凯那四处张望的鬼祟模样,只能用诡异来形容。
“就坐在这儿吧。”黎云指了指前面的灯。
路灯光芒黯淡,是一种奇怪的惨白。灯下的座椅是很艺术的树墩造型,只是坐起来并不是舒服。
沙凯看到黎云坐下,急忙跟上去。只是他还没坐下,就见惨白的光芒下,黎云的脸庞有一瞬的透明,透明到能看到他背后的树木。
沙凯撅着屁股,僵住了身体。
“怎么了?”黎云疑惑地抬脸。
沙凯咽了口唾沫,慢慢坐下来,又挪动身体,和黎云拉开距离。
黎云心中一动,看到了沙凯视野中的自己。
这个沙凯……这样该叫做灵感强吗?难怪他会接连被鬼盯上。
黎云这么想着,对沙凯都有些同情了。
“你之前给我们投稿,说自己在舅舅家,看到了一个女鬼。”黎云开口,询问道,“你现在遇到的,不是女鬼,而是一个小鬼。”
话题被黎云抛出来,沙凯的脑海中就冒出了自己这些天的经历来。
黎云不用沙凯叙述,就从他的意识中看到了一切。
沙凯并不知道这一点,他的声音还是在这静谧的夜晚中响起。
“……我碰到了一个小鬼,一个小学生,男生。他其实盯上了我母亲,但我母亲……我母亲觉得他就是个孩子。他是那种熊孩子,只不过他死了,他是鬼,所以他的破坏性太强了,防不胜防,根本没法管。”
沙凯抱住了头,声音沉沉的。
“我找过寺庙,在很多寺庙里上过香,求过符。我还是试过一些土办法,对他骂脏话、吐口水,还弄了只鸡。我都准备去乡下找人杀只黑狗了。宠物店我也去看过。黑猫,黑狗……都没什么用。它们也被吓个半死,还……还变得奇形怪状,变成了他吓唬我的工具。”
沙凯抹了把脸,“说实话,他没碰我一根手指头,但他这样,我真的快受不了了。你也看到了。我现在露宿在外面……只要在房间里,他就会出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我都露宿在外面了,他还出现在了帐篷外。之前几天,他都只会在室内出现。”
说到此,沙凯有些疑惑。
他躲到外头来,就是为了躲那小鬼。这几天露宿街头,过得很辛苦,却也很安宁。至少在外面,他不会见到那小鬼弄出来的许多吓人把戏。也就是解决三急,少不了进入室内,需要提心吊胆一阵。可这一招,也在今晚失效了。
“他准备要杀死你了。”黎云很平静地说道。
沙凯怔住,茫然地看向黎云。
“你已经被他赶了出来,也断了和你母亲的联系吧?和你家人的联系都断了吧?”黎云问道。
沙凯点点头,又迟疑着摇头,“我母亲那边,是断了。但是……我和我父亲那边还没联系过。我本来……本来不想让他担心。”他苦笑着。
碰到这种事情,他束手无策,只能无头苍蝇一样尝试各种能想到的办法。
这事情告诉了父亲,除了让他担心之外,又有什么用?他父亲从来不信鬼啊、神啊那些东西。他父亲那边的亲戚,也没听说谁家里信这个的。
他们帮不上忙,反倒有可能因为担心、因为帮忙,而让自己陷入危险。
沙凯想到了被周雯丽带回家的那小鬼。那小鬼绝对是被周雯丽带回去,继而盯上他的。他如果回父亲那儿,有可能会将那小鬼一起带回去。
他不是没想过去舅舅家,让舅妈解决这小鬼。
怎么想,舅妈都是成年“鬼”,收拾一个小鬼,应该绰绰有余吧?他拿那没有实体的小鬼没办法,舅妈同样没有实体、同样是鬼,应该有些办法。
只是,想到舅舅和小表妹,沙凯就放弃了这念头。
“……要再这么下去,我精神崩溃了,可能就把他带到舅舅家了。”沙凯自嘲地一笑,“就是我投稿提到的那个女鬼。”
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那就是让周雯丽看看她口中的好孩子怎么伤害她宝贝弟弟的。到时候周雯丽还能一脸为难地说出“他是好孩子”吗?
幸好,在此之前,黎云出现了。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