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得选最好的黄金地段，雇墨家的设计师，建就得建最高档次的欧式饭庄，楼梯直接通进包厢，最小的雅间也得四丈见方。

    什么金器呀，银器呀，玉器呀，能摆的就全都给他摆上。楼边上有花园，从窗口要能看见景——四季有景！包厢里站一个佛郎机答应，披绸缎特优雅的那种，客人一进门，甭管有事没事儿，都得跟人家说“kann ich ihnen helfen， sir”，一口地道的神圣罗马帝国腔，倍儿有面子！

    包厢隔壁就是厨房，用玻璃隔断，让客人看见烹饪过程。食材全都用远洋的，一道菜材料就得十几两银子。盛菜的全都是和田玉盘子，找名师雕刻，就一个字——贵！吃口野菜就得半吊钱。

    隔壁包厢的客人不是大盐商就是皇族外戚，你要是一举人呀，你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

    你说这样的饭庄，一顿饭你得吃多少钱？我觉得怎么着也得二百两银子吧？

    二百两银子？那是成本！四百两起。

    你别嫌贵，还不打折。你得研究食客的消费心理，愿意掏二百两银子吃饭的客人，根本不在乎再多掏二百两。

    什么叫达官显贵你知道吗？达官显贵就是买什么东西，都买最贵的不买最好的。

    所以，我们做饭庄的宗旨就是，不求最好，但求最贵！

    ……

    总之，在见识到福天楼的装潢和菜牌之后，周贤的脑子里就一直回荡着《大腕》里面李成儒饰演的那个精神病开发商的声音。

    周贤千算万算没算到，这福天楼是一家西餐饭庄……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里是京城最顶级的消费场所！

    由此可见郭子衿的心眼小啊，差不多也就针鼻儿那么大点。

    他们师兄弟二人坏了天灵卫的计划完全是无心之失，甚至可以说是侠义之举。连那场行动的最高指挥赵汝昌赵千户都没说什么，而郭子衿这个小小的总旗，却打算以让两人赔礼道歉的名义，一顿饭吃垮这兄弟两个，进而达到打击报复的目的。这等用心是何其歹毒？

    “青蛇竹儿口，黄蜂尾后针……”周贤用指尖轻轻叩打这桌面，眼光紧紧盯在了郭子衿身上。

    李桐光则是接了这句话的后半段：“二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

    对此郭子衿却是无所谓地一笑：“这席间有两个妇人，也不知你们师兄弟两个专指哪个，还是想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周贤恨得咬牙切齿：“青要山皆知陆师叔是宽厚的性子，郭总旗觉得我这话说谁？”

    “师兄，这俩人该不是给不起钱吧？或者是有钱，到这时候抠门起来，要毁约了？”王廉讨好似的朝着郭子衿笑，分明是看出了郭子衿是特意要给师兄弟俩难堪。

    周贤心说这王廉不亏是官宦之家的子弟，跟家里大人耳濡目染了一堆势力或勾心斗角的东西。不过八九岁就这么善于察言观色，晓得靠话语挤兑这两兄弟来讨好自家师兄，晓得亲疏远近和利害关系。

    可这孩子却没成想自己这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听了王廉的话郭子衿并没有高兴，反而是恶狠狠剜了他一眼，教训道：“漫说这两个人跟你是一个师公，算是一门内，关系为亲近的，就算是帝隐观外门旁支在此，那也是你师兄。我和他们有私怨，趁机报复也便是随意给个难堪，可还轮不到你来对他们品头论足指手画脚。只要不是道德有缺，或是做下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作为师弟的，就要给自己的师兄足够的尊重。去给你两位师兄道歉。”

    王廉万没想到自己放下身段溜须拍马得了这么个结果，霎时间眼泪就要往下淌。他红着眼睛转过头，伸手去扯陆清霜的衣角：“师父……师兄他欺负我……啊——”

    陆清霜宠溺地抚摸着王廉的头，微笑着说：“廉儿乖，廉儿不哭哦。你师姐说得对，你当去给你那两个师兄道歉的。”

    “哦，知道了。周师兄，李师兄，廉儿错了，请两位师兄原谅廉儿吧。”王廉见没能从师父那里讨来好，微微欠身认错。不过是抹了一把脸，哪还见得一点要哭的样子，方才分明都是装出来的。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从王廉此时的表现上，也能想得他的性格是多么的恶劣。如果没有良师教导，任其肆意生长，指不定就长成一株歪脖子树了。

    数落过了王廉，陆清霜转过来对郭子衿说：“子衿做得也有些过分，你明知你两位师弟负担不起福天楼的饮食，还特定在这里，岂不是辜负了你两位师弟想要致歉的心思？你要他们典当法器来补这一餐吗？贤儿，桐光，你们俩不必拿那一句戏言当真，这一顿饭我来请，就算是给你们接风洗尘了。”

    闻听此言，周贤和李桐光才是长出了一口气，也未曾客套推辞，而是行坐礼谢过了。

    陆清霜不缺钱，福天楼这么高的消费，对她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可她主动担下这餐的费用，为的是不叫师兄弟两个难堪，毕竟本是他们向郭子衿赔罪的宴请。既然这件事被陆清霜揽了过去，那么师兄弟两个就欠自己这位师叔一个人情。这种话不必说得太明白，记在心里就好。

    “我何苦给他们太多为难，还不是为了给他们一个教训？”郭子衿倒是对自己师父的处理方法有些不满，“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有些事该做不该做，若不是难堪了，他们未必能长这个记性。”

    “你还在纠结这件事吗？”周贤总算是明白了郭子衿的想法，“这就是观念问题了，你为什么就不觉得这是我们见义勇为挺身而出呢？”

    “因为你们没有执法的资格。”郭子衿直勾勾地盯着周贤，“若天下间所有人都像你们一样，这世间还不大乱？”

    “郭总旗这话说得实在是太过分了。”李桐光有些不悦，“要我来说，天下间所有人都像我师兄弟二人的话，这世上就没有恶人敢作乱了。”

    “我能理解你的想法，郭总旗。”周贤叹了一声，“作为国家指定的暴力机关的一员，你先天认为，这个国家内一切合法的暴力手段必须全部掌握在公权力手里。如今大林的律法对于见义勇为和正当防卫的定义和要求，是基于合法暴力无所不能的情况下。你只能允许合法暴力暂时没有伸出手的时候，由我们这些没有执法权的人补充必要的暴力。”

    郭子衿想了想，说：“你讲的不错，这不是明白道理的吗？”

    “可你发现了这个逻辑的漏洞了吗？”周贤板着脸，一拍桌子，气势甚至暂时压过了高他一个境界的郭子衿，“人保护自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在侵害正在发生的时候，无论是为了保护自己还是为了保护他人而出手，都是一个人，一个活着的人最基本的权力，任何人没有资格剥夺！”

    郭子衿还要说话，周贤又一拍桌子：“你闭嘴听我说完！你所坚持的正义是程序正义，无论当事人受到了怎样的伤害，都应该求助于合法暴力机关。官府也好，天灵卫也罢，在你看来这才是一个顺民应该做的。高高在上的你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恶性侵害，根本不会给人遵循程序正义的机会。就好比我们遇上的这一回。”

    “你们见义勇为没问题，可你们那么胡搞能落得什么下场你不知道吗？还跟我拍桌子，谁给你的胆子？”郭子衿站起了身，指着周贤的鼻尖开骂，“别告诉我你想不明白，要是没有我们天灵卫，你们能不能活着出来犹未可知这种事。现在还振振有词，当真觉得自己做得对吗？”

    “我承认我们当时一时冲动欠考虑，但我从不认为我们做错了。”周贤毫不退缩地与郭子衿对视，嘴角甚至挂上了一丝轻蔑的笑，“我一直以来就非常讨厌一句话，叫做‘正义或许会迟到但从不会缺席’。可迟到的正义就不是正义了。那些在河面火焰中消失的姑娘们，永远也等不到属于她们的正义了。承认吧，这个日子你不必去点卯，多半是因为你们行动失败的责任被丢在了你身上，导致你被停职。你心有怨愤却只能将这些情绪倾泻在我们两个无辜的人的身上。”

    “你是这么看我的？呵……”郭子衿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坐了回去，“案子结了，首恶就是那个教主。我现在确实暂时离职，但那是因为我要升迁了，有事会有人来找我，无事的话在调令下来之前我可以随意，只要不离开京师就好。”

    “呃……”周贤也觉得有些尴尬了。

    李桐光暗暗松了口气，他好害怕这俩人会忽然打起来。他们师兄弟俩加在一起也不会是郭子衿的对手。

    “话不说不清，理不辩不明，这样的交流多多益善。”陆清霜倒是毫不担心的样子，甚至显得很高兴，“你们这样子总是能让我想起我们师兄弟几个年轻的时候，情分是吵不散的，一门的师兄弟，越是这样越是亲近呢。年轻真好。”

    “师父你如今也不老。”王廉适时地拍了个马屁。

    陆清霜笑着拍了拍自己新收的这位末徒的头，转过来对那个已经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弗朗机答应说：“上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