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双绝不会上杆子去买衣服。

    他只是为了确认一件事。

    赵先觉控制了许家二老，那么蓝胭脂、赵弄他们的安全现在有没有问题？

    他是不是真的已经把所有底牌都亮出来了，杨双必须去亲自确认。

    蓝胭脂和赵弄的存在，仅限于几个人知道。

    王安柔、赵正明、刘时庆。

    还有许家二老。

    但是在江边的碎金丝，就只有王安柔和赵弄知道。

    杨双猜测，或许影子也知道。

    他离开他们视线的这几个月，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很希望蓝胭脂早已经逃离了江城，现在正无忧无虑地生活在哪个小城市里或者小山村里，她或许每天会想起自己那么一会儿。

    但是他有很希望蓝胭脂仍然留在江城。

    这是来自内心的自私，不至于让杨双感觉到孤单和寂寞。

    离碎金丝越近，杨双的内心就越发地紧张。他看了一眼跟着自己的赵先觉，如果蓝胭脂没有走，却被自己的自私暴露给了赵先觉，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后悔。但是杨双仍然认为这值得铤而走险，不带着赵先觉去一趟，反而容易被赵先觉抓住马脚。

    他是一个非常小心谨慎的人，杨双知道，他的身边布满了赵先觉的影子。如果碎金丝还在，杨双不可能不和蓝胭脂接触，时间早晚而已。

    与其被动，倒不如主动把他带到蓝胭脂身边。

    赵先觉不会知道杨双今天晚上要去做衣服的，杨双连自己都没告诉。他只是为了再一次确认赵先觉的底牌。他如果真的控制了蓝胭脂，那就没道理把她留在碎金丝。

    结论就是，如果碎金丝还在，蓝胭脂就是安全的。

    而且过了今晚，至少在赵先觉的视线转回到碎金丝之前的这段时间，她会更加安全。

    赵先觉也绝没料到，杨双把他带进了一个什么地方。

    这个地方，离他家还非常近。

    店门是开的。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碎金丝。

    赵先觉说：“这里我来过。”

    “哦？”杨双站在门内打量了一会碎金丝的格局，“我有一次在江边骑车的时候，路过在外面看了看，觉得还不错。”

    “听说是上海来的裁缝。”赵先觉走向了柜台，然后杨双看见从柜台后面冒出个脑袋来。

    “先生……”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儿，对赵先觉微笑着。

    杨双并不认识他，那小伙儿看到了后面穿着佐官服的杨双，脸色又变了，他从柜台后面绕了出来，用日式中国话点头哈腰地打招呼：“太君！您的，什么的需要？”

    “好好说话！”赵先觉拍了那男人一把，“老板娘呢？”

    “在……在楼上！我去请！”那小伙儿脚下拌蒜，屁滚尿流地上楼去了。

    赵先觉摆了摆手，对杨双用日语道：“没见过世面的小厮。”

    杨双在一楼徘徊着，摸摸这，看看那。外面有一排衣架，上面挂着一些做好了的衣服。有西装，也有布褂。看上去不是很高档的样子，而且用料很随意。

    看来碎金丝是维持不下去了，蓝胭脂混着开始做一些普通人能穿的衣裳。

    赵先觉跟了过来，用日语说：“杨桑，你也别不满意。江城这地方，找不到更好的裁缝店了。这店里我光顾过几次，做了几套衣服送回了湘城，采娥……哦，你不认识。”

    杨双点点头，“我认识。你忘记了，我去过赵家大院。”

    赵先觉舔了舔嘴唇，这之前的几个月，两人可以说陌路相逢，互不相容。这个时候在一家裁缝店里讨论做衣服，真是让人感叹，这时间都去哪了。

    两人说话间，楼上下来了一个女人。

    杨双只看了一眼，便把头转到衣服上去了。

    那是蓝胭脂。

    就算几个月没见，他仍然能在昏暗的光线下，确认那个婀娜多姿的女人，就算蓝胭脂。

    但是她和几个月前相比，完全是两个人。

    几个月前，蓝胭脂刚到碎金丝的时候，连棉布和麻布怎么编织的都不知道。虽然爱演，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那副贵妇模样都是撞出来的。一眼就能瞧穿她虚荣心作祟的样子。

    而今天见到的蓝胭脂，踩着金丝高跟鞋，穿着丝绸旗袍，披着烫卷的卷发，一手扶着楼梯，一手拿着白帕儿，摇曳着身段儿下楼，加上她面部那种见多了世面的无所谓的表情，浑身都散发着一种特别的气质。

    “赵先生！”她和赵先觉打了个招呼，赵先觉笑着点点头，然后让了让。

    “就这些吗？”杨双用日语问停在她身边的女人。

    蓝胭脂给了杨双一个微笑，然后转头和赵正明说，“赵先生啊！我不懂的日语的呀！”

    “好巧，我懂的呀！”赵先觉笑着说。

    赵先觉对待女人永远不像他在七十六号时的那种专横和在杨双面前的跋扈。那不是演出来的，他是出自内心地对女人网开一面。他曾经说，打仗是男人的事，女人参和进来，是世道的沦丧。

    蓝胭脂也笑着，“那还要麻烦赵先生给我当翻译了！”

    “不用！”

    赵先觉刚想答应的时候，杨双却转过头来，用汉语道：“巧了，我刚好会说中国话。”

    赵先觉白了他一眼，刚是谁说不准说中国话的？不怕暴露身份？

    蓝胭脂却有些愣了。

    她看着眼前的这个日本军官，但那日本军官却一直在看衣服。

    那张陌生的脸她当然不认识，但那双不一样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眼神，却让她感觉到非常地不适应。

    还有，他说话的音色和语气。

    “你是老板娘？”杨双问。

    蓝胭脂连忙暗自摇了摇头，用微笑掩饰脸部表情的不自然，“对，先生你是要做衣服吗？”

    杨双瞄了一眼裁衣间，转回日语道：“天色太晚了，今天就先量量身材吧。”

    “是。”赵先觉打岔道：“确实也不早了，你这忙完，我就回去。明天你要是有空的话，我们在我办公室面谈。”

    杨双瞧了他一眼：“就在梅机关对面？”

    “放心吧，我会安排好的。”赵先觉走到了门口，忽然又折了回来，“香川君，需要车吗？回去虽然不远，但安全起见！”

    杨双鼻间哼了一声，“安全个屁，要是有人想杀我，我就是坐飞机也会把我捅下来。你回去吧，我一会在江边走走。”

    那边蓝胭脂站在裁衣间门口听着两人聊完，赵先觉向她挥了挥手告别，蓝胭脂弯了弯腰，“上次你订的衣服过两天就能拿了。”

    门外只剩下了赵先觉的声音，“好的，明天我让人把尾款送来。”

    “承惠！”蓝胭脂高声地笑着道。在空中挥舞的手，却被杨双一把拉住了，她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被拖进了裁衣间。

    蓝胭脂下意识地挣扎，可那只抓在她手腕上的手非常有力，她使了两把力气没挣脱开，张嘴就要喊。

    杨双一脚就把门给带上了，“别喊。我是杨双！”

    蓝胭脂张大了的嘴刚刚发出了第一个音节，就被自己的手捂住了。杨双松开了她，蓝胭脂双手交叠，盖在嘴上，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瞪得溜圆，她使劲地盯着杨双看，看了半天，然后眼泪水就哗啦啦地流淌了下来。

    杨双靠在裁衣服的案台上，目光正视，不偏不倚地迎着蓝胭脂那两道火辣辣的视线，让她看个够。

    两人就那么静止着，直到门外有一个声音道：“小姐，吃晚饭了！”

    蓝胭脂完全没听到，她缓缓地放下了双手，捧住了杨双的脸。

    “小姐，吃晚饭了！”门外的小伙还在叫。

    “知道了！”蓝胭脂朝着门回答：“我量完客人的身材就来。”

    那声音就此消失，杨双问道：“这么晚了，还没吃饭？”

    蓝胭脂皱着鼻头，使劲地想阻止眼泪往下掉，“吃了，早就吃了。伙计是怕我被你欺负，是来问信的。”

    “我像坏人吗？”杨双呵呵地轻笑。蓝胭脂扯了扯杨双身上的军装，“你不是，可你身上的衣服是。”

    杨双正色道：“你不怕我是冒充的？引你上当？”

    蓝胭脂拿起了皮尺，一边量着，一边说：“没人能冒充你的声音，就算有，我也听得出来。时间越久，那声音就越特别。我早就该知道是你来了，只是我不敢相信。王安柔临走之前和我说，你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不信，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所以我在这等你……我早就说过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会比我更喜欢你。”

    杨双吞了一口唾沫，“老婶呢？”

    “走了！”蓝胭脂撑开了杨双的双臂，双手用皮尺圈着杨双的胸围，贴着他的脸，道：“王安柔走后，她就撤了，现在这里我做主。”

    杨双闻着蓝胭脂身上淡淡的茶花香味，“外面的伙计是你的人？”

    “不是，他是赵弄的小兄弟。”

    “赵弄？”杨双心说赵弄什么时候还收了小兄弟？

    “你失踪之后，我们就没了主心骨。我无处可去，赵弄也一样，他依然在码头混着。两个月前，他因为抢地盘和人打起来了，双方动刀动枪的，伤了不少人。最后日本人出面，平息了纷争。他现在有日本人罩着，在码头那块收了很多小弟。”蓝胭脂量完了杨双的尺寸，收起了皮尺。

    她的泪痕还没流干，伸着手背一直在擦拭，可是新的眼泪马上又冲毁了她早就哭花了的脸。

    这个女人就是这点不好，感情上太容易冲动，杨双有些措手不及，“怎么了这是，怎么又哭上了？”

    蓝胭脂缓缓地蹲在地上，掩面抽泣，“你又瘦了！你这几个月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呀？我能感觉到，你说话的声音，看我的眼神，你的身高，什么都没变……可你为什么，脸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了呢……杨又又……”

    这一言难尽的，早知道不告诉她好了。

    杨双看了一眼表，时间不早，这里不能久留，否则容易留下把柄。

    他拉着蓝胭脂站起来，“你听好，我现在只和你说一句话，你记住了！”

    蓝胭脂点头。

    杨双指着自己，说：“我来，只是为了确认你是不是安全。我现在自身难保，需要有一个安全的外部环境，你不能掺和进来。赵弄那，你能别说就别说。有什么事，我会来找你，明白吗？”

    蓝胭脂仍然点头，“你好好的，我就好好的。”

    “行！”杨双捧着蓝胭脂的巴掌脸，伸出大拇指帮她擦干了眼泪，“那我走了！”

    “嗯！”蓝胭脂还是点头。

    杨双松了一口气，她比想象地还要好打发。他以为这个女人见着了他就一定不会撒手了，至少，不会表现得那么平淡。

    可是现实说明，他在蓝胭脂的心目中远没有自己想象地那么高。

    杨双走到了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仍然站在原地的蓝胭脂，两人的视线交错之后，杨双拉开了门，走出了裁衣间。

    门口站着那个伙计，看见杨双出来，他吸了吸鼻子，杨双和他擦身而过，那伙计勾着脑袋：“太君，您走好！”

    杨双停了下来，转头打量了这伙计一眼。

    没什么特别的，十七八岁的模样，感觉脸上带着一些小聪明。

    这是赵弄特意安排在蓝胭脂身边的人，他仍然一厢情愿地喜欢着这个不喜欢他的女人，蓝胭脂不肯放弃碎金丝，他怕蓝胭脂一个人会出什么意外。

    赵弄啊赵弄……

    杨双站在门口直摇头，他本来还想去找他的，现在看来，赵弄那边动静弄得有点大，身边不知道隐藏了一些什么牛鬼蛇神，近期内，这个想法还是不要有了。

    蓝胭脂款款地走了出来，似乎刚刚在裁衣间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的脸上干干净净，趁着杨双离开的这个空当，她连着眼泪水擦去了脸上的脂粉。

    她站在了杨双的身边，当着那小伙计的面，她说：“先生，您的衣服，需要选什么面料，我明天能上门找您细说吗？”

    杨双抓了抓头皮，答道：“明天没空，后天吧！后天我再来一趟。”

    蓝胭脂微微一笑，“先生，方便留个地址吗？我们讨饭碗吃，腿脚自然是要比您要勤快一些！”

    杨双抬眼望了望天，姑娘，别作死行吗？

    他知道，如果把地址告诉了她。以他对蓝胭脂绝不夸张的了解，她一定见天地跑去找他。

    于是杨双勾了勾脑袋，点头致歉。

    “对不起，军事机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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