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双也就是今天晚上才想通了一件事。
这件事其实他早就应该想通的,只是这段日子以来他一直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等开窍的时候,就发现了事情非常有意思。
他把所有和他有关系的人分成了四拨。
他自己是一拨,山本樱是一拨,赵先觉是一拨,然后章九璇和松岛浩是一拨。
除了他自己这一拨之外,其他三拨都是云雾里见月亮,不清不楚。但是他们这四拨其实都有一个共同纽带。
这个纽带,就是影子和隐藏在日本人内部的江城最高内线。
影子和他们所有人包括自己,都有直接或者间接的关系。他们要么声称自己是影子,要么说和影子关系密切。
杨双之所以会处于被动,他躺在床上想了很久。
那是因为他不知道影子是谁,也不知道如果影子暴露了会给行动带来什么后果。所以他小心谨慎,和一方接触的时候,就不会和其他人接触。
这就造成了一个不得不承认的事实,那就是情报的缺失,使他处在了这四拨人当中的下下风位置。
在和所有人都接触过后,杨双已经十分肯定他的真实身份其实早就已经暴露。至于怎么暴露的,什么时候暴露的,可能比他想象地还要匪夷所思,还要早。而对于他们的身份,杨双却只能从他们的片面之词中不断地猜测、一直在否定和肯定之间徘徊。
他不可能从里面得到真实的信息。
这是一个极不公平、极不对等的局面。
如果想要挽回这个局面,不至于坐以待毙的话,杨双就只能冒险一试。
他假设了一番。
如果让他们都当着自己的面都互相见上一面,或许会有所发现。
于是在赴约前,杨双提前一个小时找到了正在值班的松岛浩。
他说他睡不着。
松岛浩显然知道杨双今天晚上有个约会,他一直都在看表,而且还在话里话外提醒着杨双时间不早了。
杨双说,夜路太黑,四马路那边就更是伸手不见五指,他一个人害怕。
松岛浩看了他半天,最后说道,那行吧,我带几个人陪你走一趟。不过相信在江城,没有人会对你动手的。
两人相视一笑,然后坐上了宪兵队的一辆卡车。上车前,杨双说他要去上个厕所。
然后在松岛浩的值班室里,他给赵先觉打了个电话。
他对赵先觉说,我在宪兵队,我马上就要去见章九璇了。
赵先觉问这么晚了,章九璇干嘛要见你,杨双说,关于影子的事情,我可能已经暴露了。
赵先觉问他时间地点,杨双便如实相告。
松岛浩在门外摁喇叭,杨双匆匆地挂了电话,然后上车走了。
在整个处理的过程中,杨双的假设就是:他的危险处境决定了一件事实,凡是在这个时候主动和他联系的,都不是好人。
包括赵先觉,也包括章九璇。
赵先觉说他是影子,如果他真的是,一旦知道有人冒充影子的时候,他会怎么做?
假如他不是影子,如果他听到有人知道影子的时候,他又会怎么做?
答案很简单。
真影子是不可能会去见一个假影子的。
只有假的影子,才会急匆匆地去找真影子或者是关于真影子的线索。
杨双在这里把自己假设延伸了开来。
章九璇约他,一定是关于影子甚至最高内线的事情。假如她是真货,那她就一定不会告诉赵先觉。在这个前提下,杨双无疑是给了赵先觉天大的机会。
如果章九璇是真的,杨双把赵先觉引来,无疑就暴露了章九璇。杨双也是为了以防万一自己闯下弥天大祸,所以,他把松岛浩拉来了。有宪兵队在场,赵先觉翻不起浪来。
因为如果杨双没猜错的话,松岛浩和章九璇是一条线的,他们见了赵先觉,松岛浩一定会竭力维护章九璇。
所以,杨双的答案呼之欲出。
因为王安柔说过,军统特务一旦暴露,上线一定是见死不救的,说不定,还要补上一枪。
要说有例外,那也只是少数。影子是个怎样的人?王安柔的表现很能说明问题。她害怕影子甚于害怕日本人。这个人,一定是冷血异常。
赵先觉的性格很像影子,但他做不出能掩护甚至拯救他杨双的举动。尤其是他要从章九璇手里把杨双救出险境。
天方夜谭。
赵先觉不来则以,他一旦来了,就不可能是真影子。
那么问题来了。
赵先觉不是影子,山本樱也不是影子。
那就只剩下了章九璇。
她会是她嘴里说的那个最高内线吗?
杨双一个人回到了燕子居,然后默默地在脑海里画上了一个问号。
所有的迹象都表明,章九璇极有可能是隐藏在日本人内部的最高内线。但现在实实在在的,她暴露在了赵先觉的视线中。
以赵先觉的阴鸷性格,他当然不会急于动手。毕竟他只是日本人的走狗,想要指控江城梅机关的机关长,在没有直接证据的情况下,他赵先觉还不会傻到那种程度。而另一方面,章九璇如果真的是最高内线,接下来她最有可能做的事情,那就是除掉赵先觉。
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以她现在的身份,想要办成这件事情,易如反掌。最不济,她还能安排自己撤离。但这是下下策,有了今天晚上,赵先觉一定会死盯章九璇布放,一旦她动了这个念头,无疑就会给赵先觉抓到把柄,而一旦让赵先觉嗅到了这个味道,章九璇就自身难保。
那样的话,杨双就失去了利用价值。
他想通的还有的就是这件事情,之所以他早就暴露,而依然在日本人和七十六号环伺之间活蹦乱跳,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有人想用他,调出他身后的影子和影子上面的江城内线。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理由。
尤其是赵先觉,明明对他怀着的是一种诛之而后快的想法。
杨双满怀心思地上了楼。
月光下,山本樱坐在床头,一个人对着窗外的夜空。
“还没睡呢?”杨双有些疲惫,头疼地厉害。他闭着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有些僵硬的背,靠在了枕头上。
山本樱悠然道:“杨双,如果我死在你面前,你会不会相信我?”
杨双睁开眼睛,“好好地,怎么突然问这个?”
山本樱回过头来,“杨双,你去见过了章九璇?”
“嗯,我跟你说过的。”杨双看着山本樱的身影,在月光下拉长,印在自己的脸上。那阴影动了动,然后突然多出了一块。
那是一支枪。
南部十四年式。
杨双的配枪。
那把枪指着山本樱的太阳穴,握着枪的手,来自山本樱自己。
杨双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山本樱笑了笑,“章九璇是不是要你除掉我!?”
杨双脑袋咯噔一下,他记起这个事情来了。在四马路的桥上,章九璇表明身份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求杨双除掉身边的山本樱。
因为山本樱叫山本百合,来自日本。
他这一路上都在想这几方莫名其妙的关系,直到回到燕子居之后,他都没想起来这个看上去本来很重要,后来被繁杂的思绪所淹没的事情。
就在山本樱拿着枪指着自己脑袋的那一瞬间,杨双感觉所有的事情又都不对了。
山本樱的语音非常凄凉,她一遍一遍地叫着杨双的名字,她第一次没有叫杨双为香川君。她说:“杨双,你听好。如果只有我死了,你才能相信我的话,那我现在就死。”
杨双的手脚有些慌乱。
跟着他同时混乱的思绪一样,措手不及。
他的内心在说,你去死啊!你死了,我就真的解开了这个我解不开的谜团。
你最好不要骗我,如果你死得不够果断,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可是另一个声音却说:等一下,其实我们还可以从长计议。
那两个声音一直在纠缠,此消彼长、此起彼伏。
山本樱说:“杨双,我恨你。”
然后就在杨双准备伸手夺枪的时候,“砰”一声,枪响了。
鲜血溅在了杨双的脸上,热乎乎的,带着那美好身体的温度。
面前的人,就像一截被挥倒的木头一样,栽进了杨双的怀里。
那枪声袅袅地回荡在这二层小楼的房间内,久久地没能从杨双的耳边消散。他张着嘴,想喊却没能喊出声音来,他抱着山本樱渐渐失去了温度的身体,撕心裂肺,仿佛整个身体都已经被掏空地一干二净。
那个和他同床共枕了几十天的女人,毫无征兆地,一枪打在了自己的脑袋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而留给杨双的,只有一张纸条。
“如果我的死,能让你看得更清楚的话,那我便依了你的意愿。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吗?如果我死了,请你把我埋在东山上去,因为那里,也同样埋着我的爱人。你羞辱了我,我本来应该恨你。可你的路还很长,活下去,为了我,为了影子。对你来说,我已经没有用了,我的死,可以让你走得更远……”
杨双麻木地把纸条塞进了嘴里,品尝着带着血腥味和眼泪的咸味。
他用唾液混合着那让他心裂的痛苦,吞进了肚子里。
第二天一早,宪兵队和章九璇就来了。
杨双把山本樱的尸体收拾地干干净净。在章九璇面前,他并没有隐藏山本樱腰背上即将痊愈的伤口。一队宪兵守在了楼下,章九璇帮着杨双给山本樱换上了一套华贵的和服。
“我真没想到,你居然做得如此干脆利落。”章九璇的脸上带着惋惜,“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始终不太敢信。我以为你至少会有一些交代。”
杨双的脸上没有表情,他转过头来,“交代什么?”
章九璇一时语塞,良久才道:“她和你在一起,生活的时间也不算短了。”
杨双笑了笑,“与豺狼为伍,日日夜夜都提心吊胆。我得感谢你,如果不是你,我还看不清她的本来面目。”
章九璇叹了一口气,“逝者已矣,让她魂归日本吧!毕竟这是战争,她也是个受害者!”
“可以。”
杨双没有废话。
山本樱的尸体被烧成了灰,大部分的骨灰被装进了白色的骨灰罐里,它将随着在中国战场阵亡的日军士兵一起,坐着大船漂洋过海,回去到日本。
可那不是山本樱真正的家。
杨双只留下了一小块没有烧化的骨头,如果有机会,他会把这块骨头送到东山,找到她的爱人,让他们入土为安。
这一切忙完,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了。
军部来了人,说是按照杨双的要求,已经从华中战场上抽调了一部分化学兵骨干,不日即将抵达江城。他们打算在江城办六期培训班,以适应之后即将使用的新式化学武器。
杨双把他们挡在了门外。
他的托词是妻子新丧,他没有心情。军部恼羞成怒,一纸处分的命令随即下达。还是章九璇出面斡旋,说是杨双牵扯到了很严重的地下活动,他的妻子也因此丧命,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多生事端为好。
梅机关出面,军部也没了脾气。他这个化学参谋尸位素餐,已经很长时间了。华中战场胶着不定,如果实在不能胜任的话,那就只能再从本土调一位高材生过来了。
章九璇随即便给了答复,可以!
梅机关也正好想把他调进来,只要军部首肯,档案随时交接!
就这样,杨双摇身一变。
成了江城梅机关一员。
但只有杨双自己心里最清楚,这一切的来龙去脉。
章九璇她还想利用自己。
只是山本樱的死,让杨双看穿了一切。他所面对的人,没有一个是真的。
不仅不是真的,他们还苦心经营,处处设套。他们在自己身上玩了一招真真假假的游戏,而正是这个游戏,让杨双第一次感觉到,在浩瀚的谍海里,他杨双,只能算是一片随波逐流的小舢板。想要抵抗狂风巨浪,他要走的路,还非常长,他要学的东西,远远不是一个王安柔能够完全教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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