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检验出装配卡子这一个质量问题的检验员程晓玲，是一个个子不高，长着一双眯眯眼，看上去很和善的胖女人，或许是人到中年的缘故，整个人胖得有点变形了。

    下午四点是早班和中班交接的时间，张小泉在车间里溜达，顺便了解一下产品，他看到了程晓玲在和另一个检验员交接，看到他忙走过来打招呼，并没有问那个批量事故到底处理得怎么样了，而是带着谄媚的笑脸和语气和张小泉套近乎。

    很多时候，一个人能够蒙蔽自己去承担一份原本不想承担的重任，并且一直负重走下去，并非是能力有多强，而是因为压垮自己的这根稻草并没有到来。

    老冯这个市场科的人精，如果没有把责任问到张小泉这里来，他或许还可以自欺欺人地在东亚再混个年把两年，毕竟他来这里的时间也并不长，还很有机会提拔成这个公司的所谓中层。

    如果是那样的话，张小泉肯定会强迫自己，此时和这个将来会成为自己左膀右臂的检验员套一下近乎。只可惜，那根压垮他，逼着他重新做选择的稻草已经压在了他的背上，他只是淡淡地瞥了这个检验员一眼，便将目光投向了与程晓玲交接的另一个检验员身上。

    “赵工，B柱那边的全检做得怎么样了？”

    这几乎是在打程晓玲的脸了，但张小泉觉得，如果做这种事能够让自己舒服一点，何乐而不为呢？果然，程晓玲就沉下了脸，只不过她是检验员，张小泉是质量工程师，她的很多工作都要靠张小泉来安排。

    固然，张小泉其实没有那么大的权利和机会来做什么，给这个人穿小鞋之类的，毕竟这是一个法制社会，人人平等。但谁让这个社会里依然存在着等级，而上位者们也在努力地维持着这种秩序。

    盗皇陵的，永远都不是龙子凤孙，道理古今相同。

    这个时候，交接班已经做完了，赵工把手里的交接记录签了个字递给了程晓玲，她便带着张小泉去验收全检的零件。

    “那些零件，你们抽查就可以了，你就跟我说一下，那天夜班是怎么回事吧！”

    张小泉带着赵工站在了车间中间的一个物流通道旁边，这里有风，抬头就可以看到外面厂区里面绿茵如坪的草地，上面点缀着几株蒲公英，一阵风吹过来，其中一朵扬了花。

    来年不知道会增加几株呢，张小泉有些无聊地想。

    “我也不知道，我只听程晓玲说过，她挺喜欢上夜班的。”

    赵工笑了一下，她是个和程晓玲年纪差不多大的女人，儿子上小学了，因为生孩子的时候年纪比较大，头发有些花白，染发剂估计是便宜货，一头黄、黑、白间杂的头发，看上去像秋后的杂草，随时都有可能萎靡进泥土之中。

    喜欢上夜班了，居然还有人喜欢上夜班。张小泉觉得自己真是有些蠢了，当年他在长风值夜班的时候，车间里的纪律是什么样的，他会不知道？只不过，长风是国企，那时候还有王艳那样的检验员，操作工们才不至于就跟牧羊犬跑路后的羊群，散漫得漫无目的。

    剩下的不用问了，一个老油子检验员，新上岗的操作工，夜班的时候自由散漫的纪律，导致了这一次严重的质量事故的发生。哪怕是有张小泉那一番敲打的话，公司也依然没有对这次的质量事故做任何处理。

    听说最后花了五万块钱才把这次质量事故处理干净了，东亚只是二级供应商，如果尼桑那边处罚的话，是要记在WISTON头上的，后者肯定不会同意，只好逼着东亚各种花钱摆平了。

    五万块钱，肯定是要想办法把这笔账做平的，毕竟钱是股东的。说是省属企业，但小股东可不少，这些小股东们，更心疼钱。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技术质量科很快就分了。余国强装模作样地找张小泉谈了一次话，张小泉便成了质量科的科长。

    张小泉一直都觉得，自己并不适合当这种国有企业的领导，因为他根本也不擅长和人打交道。特别是，早上晨会的时候，他看着程晓玲眯着眼睛看他的时候，他就更不是滋味。

    他觉得很多时候，国有企业的领导，就是披着一张画皮，在舞台上扮演着一个或许自己也会觉得厌恶的角色。就像此时，他明明很烦程晓玲对他的各种暗示，教他这个新上任的领导，如何和制造科搞好关系，他却不得不点头承认，程晓玲说得很有道理。

    部门和部门之间是互相制约的关系，操作工和检验员扮演的就是运动员和裁判的关系。操作工想要多出零件，因为公司执行的是计件制，很多时候就会出现以次充好的情况。但检验员是裁判，违规了，罚黄牌了，直接罚下场，是他们要做的事。

    张小泉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要当一个警察，赵工说，“程工是东亚的老员工了，建厂的时候进来的，元老级，她和车间里的人关系都很好，对零件也很熟悉。”

    张小泉也感觉出来了，程晓玲对零件的确很熟悉，甚至，他也发现在外观的评判上，程晓玲似乎在寻找一个度，能够让质量科和制造科都接受的度。只可惜，这个度，是顾客无法接受的。

    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女人，在所有的检验员都很忠实地执行标准，不折不扣得就跟一个机器人的时候，程晓玲已经在考虑“度”的问题了。只可惜，她考虑度的立场不是基于大局观，而是曾经她在车间里时和她一起并肩作战过的同伴。

    这就让张小泉很受不了了。

    十二月下旬，东亚总算是迎来了ISO/TS16949的认证，认证老师是两个人，一男一女，认证的范围覆盖所有的过程。张小泉要全程陪同，为此，余国强还专门从省属集团公司的其他公司挖来了一个工程师，姓郑，名长江，填补张小泉升职之后的坑。

    郑长江做事慢吞吞的，极有耐心，说话不紧不慢，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是笑眯眯的，好似他的生活总是很美好，没有任何事能够影响到他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