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想象如此文采裴然的话,居然会出自于孙正军这样的人手里。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陈埃也很惊讶,那篇论文他先前看到了,但是足足有三四千字之多,他只是瞅了两眼就直接转移注意力了,梁乾倒是有耐心,慢慢的看完了全篇。
梁乾在对孙正军说些话的时候,心里也在暗自惋惜,从他的个人档案来看,这位是完完全全的寒门子弟奋斗进入中产阶级的例子。
孙正军出身于沂平县下辖的一个叫曹村的农村,祖上三代都是务农,家里就上面还有两个姐姐,他是老三,还是唯一的男孩,自然是所有的宠爱都给他。
两个姐姐在上到初中的时候就下学不上了,在地里帮忙干农活,农闲时外出打工,姐弟三个只有孙正军一个人被允许一直上学,而他也不负众望,考进了琅琊师专。
那个时候可以说真的是村里破天荒第一个大学生,全村人都来祝贺,大队书记按着高音喇叭对着整个村连喊了三遍。
但是高兴完了,更严肃的事情又摆了上来,没有钱出学费,全家上下搜了个遍也才凑齐一半不到。
孙正军知道家里出不起钱,他也不强求,能够考上大学就已经很满意了,他收拾好东西,准备去南边打工,听说这几年南边发展很快,机会也很多。
但是作为家里的独子,他的父母又怎么会舍得儿子离开,苦苦哀求之下,他的大姐含泪站出来答应嫁给村里一户有钱人家,拿来的彩礼钱用来作学费。
孙正军上了大学后也很努力,不仅升为本科学历,而且毕业后还考取了教师资格,在沂平乡镇的一所中学担任教师。
农民的儿子成了老师,孙父孙母自然是高兴,孙父更是感到光宗耀祖。
但是这时的孙正军却不满足于仅仅只是在乡镇待着做一个农村教师,他想到县城里发展。
碰巧遇到这时二中新建,急缺老师,便想着要到二中去当老师。
他买了书,然后白天背晚上学,仿佛又回到了高中刻苦学习的日子,半个月后去参加考试,考了第二名。
可是他先前是在乡镇教书,进去的时候,说好的是要教满五年才能为他进行职称评级,也就是五年后他才能进行档案转移。
但如果他要转到二中来,首先要做的就是将自己的教师档案转到二中来。
在沂平这样的小县城,人情社会是常态,并不是说你考的好就会分的好,同样,哪怕是孙正军考了这么高的名次,教育局那边一样可以用你未教满年限,不能给你转来拒绝。
不过好在主管这事的办事人员,有一个找到他,跟他说了堆含糊不清的话,意思大致就是只要你肯出一笔钱,这个也不用你担心,他们直接给操作转过去。
可是孙正军才参加工作连一年都不到,哪里能够出的起这么一大笔钱,本欲就此放弃,不再去奢望脱离农村。
但是他父母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他考了很好的名次,却需要一大笔钱才能进到二中这件事。
然后他那大字不识、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硬是又给他掏出来一大笔钱补上,把他送进了二中。
那笔钱是他二姐的嫁妆,二姐临出嫁的时候,特意嘱咐这笔钱到时候留给弟弟孙正军用。
可以说,孙正军能到今天这个地步,离不开他全家的帮助,父亲、母亲、大姐二姐,合一家四口之力才勉强让一个寒门子弟脱离他原有的阶层。
辛苦至斯,可见一斑。
不过孙正军也懂知恩图报,每逢年过节必定回家看望父母,鸡鸭鱼肉、滋补养品从来不少,病了都是他接到县医院来看,大姐二姐的孩子他接到二中来上学,放假补课都住在他家。
可谁又能想到,这般感恩孝顺的人,居然会做出来这种行为。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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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埃推开虚掩的铁门,轻轻踏进空旷的庭院中,家里空无一人。
他和梁乾提审完孙正军后,便要离开,见着那个女大学生又过来,他就顺口问了一句有没有一个叫杨惠的人在里面?
没想到女大学生居然点点头,说有,但是十几分钟前就收到上面的指示,把她送走了。
陈埃听到母亲无恙回去了,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放了下来,急忙跟梁乾说要赶回家去看看。
梁乾当然同意,还特意把陈埃送到附近,省了他打车的钱。
刚到家门口的时候,没有关,半掩着门,陈埃以为有人在庭院中或是走廊里,但是一进来才发现一个人影也没有。
忽然他听到旁边厨房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炒菜声,一股诱人的香气飘然而来。
陈埃从未闻到过这么香的饭菜,或者说从未注意到,那香气里包含着盛大的平静而卑微的生活之息,由茶米油盐构成的熨帖,叫人心里无限安心。
轻轻掀开门口的帷帘,就见着那个瘦小的身影正穿着围裙,站在灶台前翻炒着什么。
陈埃看着那熟悉的人影,眼眶骤然一热,在得知母亲被抓进拘留所的时候,他曾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他妈妈了。
高中的时候总是想着要离父母远一点再远一点,实在受不了和他们继续一起生活了,去汉警报道的那天,他甚至都不让母亲送他,只和父亲两个人一起开车过来。
“妈?”
母亲杨惠的身影一颤,然后慢慢转身,看到是陈埃后,温和的笑了笑,“你回来了,吃饭了吗?”
“还没,我大呢?”陈埃本想问母亲怎么样,但是终归不习惯太关心的姿态,话到嘴边硬生生改口道。
“接你妹妹去了,她上补习班去了。”杨惠转过身去继续翻炒着锅里菜。
陈埃似乎别扭了很长时间,最后沉闷的开口问道:“妈你——没事吧,他们没怎么样你吧?”
“没事,就是过去他们问了点话,然后就让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