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中,马车在京城的街巷中穿梭。
双马拉动的黑色四轮马车,是穿越者带来的新玩意,后世经常可以在英国电影里看到。
唯一区别是:出现在电影里的是肩高一米八,超过大多数成年人身高的夏尔马。而今天为安南使节提供服务的,只是两匹普通的蒙古驽马。
宣武门距离出发地皇城根并不算太远,马车一路向西就到了。只不过,今天出了一点点小状况:“马倌,缘何绕路?”
阮洪二人虽说不熟悉京城道路,但方向感还是没问题的,特别是当他们远远望见马车平行驶过宣武门之后。
“大官人,这两日工部在宣武内桥换桥板,过不得车。咱们需得从前边儿的护城河便桥绕过去。”
“哦......”
说话间,绕了路的出租车,载着客人直奔内城西南角。
这时候,客人已经望不见宣武门了,因为马车拐入了谜一般的街巷里。
又过了半柱香时间,就在阮洪二人频频拉开竹帘张望时,却发现马车突兀急转,拐入了一条僻静巷子。
巷口进去第一家,是一间有着内八字墙的客栈门脸。门口牌匾上写着四个烫金大字:同福客栈。
将将驶过同福客栈门前,突然间,马车又一次转向,径直往旁边大开的客栈偏门冲去。
感觉到不对头的阮洪,在车内厉声喝道:“马倌,这是何地?”
“路过加个油,车轴有些涩。”
说话间,圆脸的马倌操控着马车冲进了大门。与此同时,两扇大门紧擦着马车后屁股,被推紧,关闭。
“吁......”
车轮未及停稳,两旁勐然间冲出来六七个身穿店伙服饰的壮汉,伸手就拽开了车门。
“尔等是何......”
变生肘腋之间,阮洪一句喝问还没出口,喉结处就挨了不轻不重一手刀。扼住自家脖颈干呕之余,他已被三手两脚的从车里硬生生拽了出来。
与此同时,鼻梁挨了一拳的副使,也被人扯着发髻从另一边拉下了车。
“刘队,如何处置?”
“押到地下室,慢慢审。”
从车上下来的圆脸伙计,仔细看去,实际上已经二十多岁了,只是圆脸显得有点年轻而已。
只不过,此刻的他,全然没有了马倌儿的市侩。取而代之的,是狠辣的眼神和凌厉的气质。
命令一下,尽管拼命挣扎,但两个安南人口中还是被塞进布条,然后被几个大汉横拉竖推押去了客栈后院。
伸手入怀,掏出一块铜壳怀表看了看,被称为刘队的年轻人再次下令:“抄手胡同,会贤客栈,离咱们不远。一组......王贵,带你的人先去摸排,着便装。”
想一想,刘队补充道:“目标,单身男性,大概率有安南/闽越口音。此人应该是长包房,与阮洪来京同一时期租的房。”
名为王贵的黑瘦中年人当即应是。
紧接着,刘队再次发令:“同福站点其余机动人员,准备好车轿、安眠药、乙醚、锦衣卫、五城兵马司和宛平衙役公服,随后向会贤客栈运动。”
一众队员立正肃立:“是。”
命人牵来一匹备好鞍辔的值班驽马,刘队翻身上马:“我去站长处汇报。发现目标不要妄动。除非目标接到什么人传信,有出逃迹象,才可以立即拿下,要活的......我不在,行动由王贵主持。”
临出门,某人又扭头补充了一句:“别忘了分人手跟紧报信的人。”
“是。”
匆匆安排完毕后,刘队驾着驽马,一路往忠勇伯府驶去。
这个年代的人没有靠边行路的交规,刘队也不是有权利京城飙车的加急信使,所以他只能不疾不徐往忠勇伯府赶路。
用了小半个时辰,刘队到了忠勇伯府。
到这里,就是自家地盘了。很快有穿着寻常服饰的行动队员过来牵马。而刘队,问清楚薛海元所在后,径直去了小书房。
小书房通常都是内部人用来密谈的地方。刘队来后,先是和门前的警卫打了招呼,然后敲门,进门。
小书房的沙发上,手里把玩着一串檀香木佛珠的薛海元,正在和身旁一个刀条脸的中年男子小声布置着什么。
后者,是去年才穿越的北京站副站长李丰。
见刘队进门,薛海元停下了交谈,摆摆手:“刘旺来了,坐。”
刘旺,最早被逼从贼的杭州茶房小伙计。当年在穿贼胁迫下谋杀了杭州县衙书吏后,也没退路,就正式从了贼。
之后的激情岁月中,他绑过恶霸,害过缙绅,烧过吴三爷的私码头,制造过太湖匪帮的群体惨桉,对穿越事业兢兢业业,最终,成长为了一员忠诚的帝国主义爪牙。
这之后,刘旺转战南北,最终被调派到了更重要的岗位上:北京站行动队长。
“站长,两个安南人已经控制住。我另外派人去抄手胡同摸排那个暗子了。”
“嗯,要抓紧。”
招呼气喘吁吁的刘旺坐下,薛海元想了想后问道:“这三个安南人,你明白谁最重要吧?”
刘旺快速回道:“我汇报完后就亲自提审正使阮洪。”
“呵呵。”
和一旁微笑不语的副站长对视一眼,薛海元摇摇头:“这个暗子咱们得知时间太短,我也没给你交待清楚。”
“阮洪二人,不过是崇祯竖在那里戳大帅面皮的工具人。属于癞蛤蟆爬脚,不咬人,膈应人。”
“其实阮洪威力最大的时候,早已过去了。你看现在朝中还有人搭理他吗?”
刘旺听到这里,就明白自己之前弄错了。舔舔嘴唇,他改了方案:“我回去就亲自主持抓捕那个暗子。”
“这个暗子很重要。”
薛海元再一次提到了重要二字:“这几年下来,京城里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大体上都摆在明处了。”
“但这个暗子却是送上门的一面照妖镜......据说,此人时常出没于权贵府邸......”
刘旺一拍大腿,明白过来了:“抓捕、提审。看暗子供出来的背后人物,和咱们掌握的有没有出入。”
薛海元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对方:“对喽!~看看有没有二五仔被格出来,这才是最重要的。”
“想来是有的。”刘旺兴奋地搓了搓手:“站长,我做个行动计划,回头就要这帮人好看!”
“出什么计划,不出。知道是哪些人就行了。”
薛海元转动着佛珠,脸上浮现出了促狭的笑容,口中喃喃有词:“他年劫来时,三枷覆足,五火灼心......轮转生死......混染泥中,挣扎无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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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刘旺在领导那里汇报完,就手换了身不起眼的短袍,然后匆匆赶往抄手胡同。
抄手胡同就在宣武门外。此地有多条街巷交汇,并且有花市、骡马市和菜市在周边,交通便利,环境复杂。
远望见胡同口,按照培训时的标准布控模式在附近一扫眼,刘旺就看到了蹲在道边,正在向他做出暗示的外围队员。
下马,徐徐和队员擦肩而过,刘旺便知道了监控点的位置。随后他没有进抄手胡同,而是拐进了和胡同平行的一条窄街。
这条窄街叫净寺街,街中段有一家戏楼。
楼门前晃悠的队员见队长来了,急忙引着他上了二楼包房。
二楼西面,正对的,就是会贤客栈后院。
“怎么样,汇报情况。”
进门后,从组长王贵手中接过望远镜,刘旺一边搜索一边问道:“人查到没有?”
“查到了,是一个自称广里来的茶商,姓黎,叫黎福印。此人是会贤客栈唯一长包房的,其余特征也都附和条件。”
“人呢?”
“后院东墙第三间,乙字三号房,今天没出门。”
刘旺闻言,便用八倍蔡司望远镜开始搜寻东墙那一排客房:“我们的人安排进去了没有?”
“进去了,后院空着的三间都被租下了。”
在镜头中找到目标客房,观察了足有五分钟后,刘旺放下了望远镜:“驱除阮洪是早朝定下的事。那么如果有人要给这个消息不灵通的暗子报信,或者探查阮洪行踪,就一定会在今天,至迟不超过放衙。”
“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再过不多久就要放衙。所以,咱们就等今天这一晚。没情况的话,明日下手绑人。”
“是!”
制定好计划,刘旺开始布置人手。连同随后赶来的二组队员在内,几十号人分散开,将会贤客栈严密监视了起来。
名叫黎福印的房客,接下来的时间里,一直没有出现。只是在晚饭前,才终于出了门,在后院活动了几下腿脚。
这一活动,就让刘旺看到了目标正脸。
不一会,伙计送来了包饭。目送这个黑瘦的男人回房,刘旺再一次看表,下令:“传话,接下来几个小时,都提高注意力。”
“是。”
任何情报都是有时效性的。
在刘旺看来,和这个暗子勾连的势力,如果要报警,就一定会在今天。否则的话,明天暗子可能自己就知道了......或者是遭遇了不测,情报就失去了时效性。
当下的京城,和大明其他城市一样,深夜都是要宵禁的。所以报信者一定会在接下来的某个时间段出现......如果有的话。
尽管这个推测很有逻辑,但直到天色变黑,并没有人和暗子联络。
这个时候,刘旺所在的戏楼,业已灯火通明,客至茶起。不一刻,伊伊呀呀的京剧声飘进了包房。
按捺住心头烦闷,刘旺放下望远镜,示意换班。一屁股坐下来,他拿起桌上的糕点,一边咬一边反思着布置漏洞。
不想,就在下一秒,负责观察的队员低喝道:“有动静!”
刘旺一个激灵跳了起来。
会贤客栈是老字号,房客多,这个时间点属于人来人往的高峰期。所以观察手说有动静,那一定是有人刻意接近了暗子房门。
果不其然,刘旺举起的镜头中,一个穿着家丁服饰的男子,将将穿过廊道,站在乙字三号房门前,举手欲敲。
由于提供光线的只是走廊中的灯笼,所以现在刘旺已经看不清楚来人的面貌了。
“王贵,你现在就去客栈外布置,带几个老手,亲自跟踪此人。”
行动队最有跟踪经验的,就是一组长王贵。
“我批准你带一部夜视仪去。”
既然这个暗子是重点人物,那就不能吝啬资源了。考虑到这个时代没有路灯和无处不在的光污染,为了万无一失,刘旺就必须让王贵带一部夜视仪去跟踪。
王贵应是,转身下楼。
与此同时,家丁模样的人敲开了房门,很快就消失在了门内。
没过多久,大约就是半柱香功夫,家丁拉开房门,匆匆出了旅馆。
很快,一个外围队员气喘吁吁跑进了包间,低声道:“报告,一组长带着四个人跟上去了。”
“去通知所有人,最高等级戒备!”
刘旺眼神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要是我猜的不错,这家伙就要退房了。”
久经考验的帝国主义坏蛋,经验是很丰富的。
果不其然。家丁走后只过了半柱香功夫,乙三号房门再次打开,黑黑瘦瘦的目标人物,背着个包袱出来了。
黎福印轻轻拉上房门,站在院中,左右环视一圈。没发现什么问题后,他扭头去了前院柜上。
黎福印现在的心情是极度恐慌的......明国朝廷居然在早朝将阮大人给驱离了!
按照事先的约定,如果发生类似事,那么阮大人就该来会贤客栈汇合。可现在天都黑了,阮大人居然没有任何消息。黎福印心中有浓浓的不详预感。
这种预感促使他草草收拾行装,出门退房。
快步来到柜上,黎福印用流利的汉语对正打算盘的掌柜说道:“老齐,方才有乡人传信,言道家父有疾,我得赶快回乡。”
戴着一个单片老花镜的齐掌柜,闻言一惊:“哦,这可是大事。黎掌柜明日就走吗?”
“今夜就走,先去乡人处碰头。”
“哦,那房子还给您老留着吗?”
“不留了。”
“好,还请稍等,待老汉结算下房钱。”
就在黎福印长出一口气这档口,一旁勐然伸过来一条纹着花龙的粗大臂膀,将他推到了一旁。
惊恐万分的黎福印,扶着柜台一看,却是个膀大腰圆,满脸络腮胡子,这天气居然精赤着半条膀子的大汉。
下一刻,蛮横将黎福印推到一旁的膀汉,一巴掌拍在了柜桉上,把掌柜的笔墨都振飞了:“他娘的,什么狗屁老店。待了三个时辰不到,爬来半身虱子!”
话音未落,随着大汉粗大的手掌挪开,柜面上果然露出了一堆被拍死的虱子。
同样吓了一跳的老齐掌柜,见状急忙道歉,连连陪不是,并喊来伙计,吩咐再换一床干净的铺盖给大汉。
如此闹腾了一柱香功夫,大汉这才骂骂咧咧的回了房。
接下来,掌柜给黎福印办退房手续。
好不容易办完手续的黎福印,出了店门,稍稍辨别一下方向,将背着的包袱换了个肩膀,黎福印低头向巷口走去。
不成想,没走二十米,一声突兀的招呼又把他吓了一跳:“客官,坐车吗?”
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圆脸的马倌,半躺在四轮马车前座,双脚搭在马屁股上,笑嘻嘻地看着自己。
“没钱,不坐。”
犹如惊弓之鸟的黎福印,这个时候压根不想和任何人打交道。重新低下头,他急匆匆抬步。
将将又走了二十米,又一声突兀的喝声迎面而来:“站住,干什么的?”
黎福印惊愕下抬头,迎面是一盏伸过来的灯笼。朦胧的灯光背后,是四个手持刀矛,身穿号服的巡丁。
“副爷,小的是家丁,良民。”
“家丁?哪家的?看你背个包袱,行状鬼祟,难不成里边是贼脏?”
黎福印急了:“你怎得凭空污人清白?我是都察院史御使府上......”
刚说到这里,左手边勐然间传来的马蹄声响,令黎福印不经意间回了下头。
就在这一瞬,从右手边勐然伸过来一条纹着花龙的粗大臂膀,紧紧勒住了黎福印脖子。紧接着,一块散发着怪异味道的白色棉巾,捂住了他的口鼻。
没等身材瘦小的黎福印挣扎,他先是感觉到了腾空,然后就被塞进了马车......这一瞬,黎福印的眼角扫到了一张笑眯眯的圆脸。
车厢中,被几只大手按住口鼻和腰腿的黎福印,先是拼命挣扎了几下,然后他感觉到脑袋逐渐昏沉,最终,陷入了寂静的昏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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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忠勇伯府,小书房。
一夜未睡的刘旺,面貌憔悴,但精神却十分亢奋。双手将一份材料递过去,刘旺兴奋地说道:“站长,都审出来了。果真是有内奸啊!”
“呵呵,我想着也是。”
接过材料,薛海元悠闲地看了一遍,然后将材料递给了一旁坐着的副站长李丰:“那三个安南猴子怎么样了?”
“都关在同福地下室,随时可以处置。”
“内奸的事,暂时放下。你现在就回去,亲自把那三个处理掉。”
“是。”
眼看着刘旺转身离去,薛海元却是低头掐了掐鼻梁,有点疲惫地说道:“总算又了了一件事。”
见薛海元心事重重的样子,知道内情的李丰,轻声问道:“还为鞑子的事犯愁呢?”
“是啊。”薛海元长叹一声:“特一特二两个点都没动静,我现在是如坐针毡。”
“要不。”李丰想了想,试探着问道:“我亲自带人去把特二端了,然后留个纸条,刺激他们一下子。”
“呵呵,老李啊老李,你还是穿越的太迟。”
薛海元被李丰的想法给逗乐了:“我知道你是战术高手。但咱们现在不是穿越了嘛,都是穿贵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种事,即便要做,也让手下人去干嘛。”
“再说了。”伸手拍拍李丰的肩膀,薛海元分析道:“这帮人不动,肯定是因为没有收到指令,你端了他们没意义的。”
“可这样被动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天津那边貌似很焦灼。”
“是啊。”薛海元再次低头捏起了鼻梁:“千日防贼,可不得焦灼嘛。”
俗话说得好:无巧不成书。
就在二位大老为某件事头痛时,小书房外疾步走来了北京站的情报组长:“站长,特一有动作了。”
“嗯?”薛海元闻言,立马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今日一早,有关外来的几个皮货商,带着不多的一点货,进了特一。”
“哎幼喂。”
薛海元拍了拍额头,长出一口大气:“终于盼来了。”
李丰也同时放松了下来。摆摆手,他当即下令:“加派人手严密监视,有动作第一时间通知站长和我。”
“是。”
待情报组长走后,李丰搓了搓手:“你估计几天能来。”
“熟悉情况,开会,联系白手套......递帖子”薛海元这时完全放松下来了:“怎么着也得三天。”
一语成谶。
三日后,来自前宁前兵备道副使,现赋闲在家的六品官卢宽的拜帖,递进了忠勇伯府。
没让卢宽等待许久。很快,就有穿着三件套的年轻人,将卢宽和他的随从一起,带到了曹府一处僻静的偏厅。
在偏厅门前,卢宽二人得到了特殊待遇:几个穿着黑衣的特工,对他们进行了搜身。
与此同时,偏厅内,刘旺正在薛海元耳边小声地询问:“站长,这是鞑子,真不需要警卫了吗?”
薛海元闻言无奈的摆摆手:“这是在咱们地头谈判,你戏文看多了吧?”
“再说了。”薛海元摆摆手,示意刘旺赶紧出去:“有副站长在,谁敢找死动粗?”
就在刘旺从一扇隐蔽的门出去的同时,卢宽二人也被领进了这间同样摆着沙发茶几的房间里。
扫了一眼墙壁上挂着的大幅银镜,卢宽上前拱手做礼:“学生见过薛大人。”
“久仰久仰。”薛海元热情的与卢宽握过手:“坐,都坐。”
招呼大家坐定后,薛海元顺势介绍了身旁坐着的李丰:“这是李师爷。”
“哦,久仰。”
下一刻,薛海元盯着那位装束普通的中年随从问道:“不知这位是何来路啊?”
房中莫名沉默了一阵。
“薛大人大约也是看出来了。”静默了好一会后,那位随从这才缓缓起身,躬腰行礼,用流利的河北口音缓缓说道:“在下孟乔芳,乃是崇德皇帝特使。”
“呵呵呵,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孟参政啊!”
薛海元这时,终于把对面这人,和脑中的历史资料对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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