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会依着众人顺序不咸不淡地继续着。

    从会议桌的一头望去，在座人种不仅种族各异，就连服饰打扮，顾盼神情间透露出来的性格习惯都相差甚远。这其中不仅有肥胖的牛头人，年老的巨魔，更有腿脚残疾的精灵，和两耳失聪仅靠观察他人唇部动作来沟通的兽人。很难相信一个组织能将世界各族群的智慧人种收拢在一起，隔三差五开这样寻常的早会。

    会议内容原本就是他们日常的工作，哪怕部分情况存疑，有几位资历老将坐镇的情况下，三言两句也就说得清楚了。

    只是有些奇怪，今天无论老将新人，好像都对组织事务驾轻就熟起来。他们一边听着报告说明，一边还有余暇对其中一位精灵与人类的混血抛去奇怪的眼神。有的吃惊，有的怜悯，有的可惜。

    橡皮不是组织里的新人，与桌边的这些人共事的时候也多次见过这样令人感到恶心的视线。

    那其实是，看待将死之人的眼神！

    春香和太郎是两名刚从族里出来的新人，他们不知道其中有什么猫腻。但在旁边长辈附耳过来教导了几句时，他们的眼神也开始震惊起来。

    告知他们的长辈瞧一眼胖子，又窥一眼橡皮，嘴角好像挂着幸灾乐祸的意味。这表情好像就等着胖子作一名刽子手，马上下手将橡皮作掉了。

    橡皮忍无可忍，大声道：“刘光头！你怪笑什么？”

    这时候正当有人汇报到一半，其实也没几个人放心思在听。他们看到橡皮失态地指着刘光头大吼，也吃惊，也不吃惊，都静静地作壁上观。

    刘光头是个浑身如铜铸一般青黄色的矮人，四肢粗短，坐在办公椅上就像躺椅似的伸着两条腿。他也没想到橡皮反应如此激烈，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继而一掌拍到自己高亮的脑门，就着靠背躺了下去。

    他也不说话，就拿鼻孔对着橡皮。

    书卷冷冷道：“橡皮，请你安静。”

    橡皮一张方脸脸色铁青，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也只有狠狠一推桌沿，倒在了椅子上。

    书卷又道：“也请刘端正坐姿，现在是早会，不是酒会。”

    刘光头龇着牙冲橡皮露出嘲讽的表情，随即也挺直了腰杆。

    有人不失时宜地清了清嗓子，令汇报得以继续。

    语速更快了。

    很快就轮到橡皮。

    橡皮环望桌边每一个人的神情，他们好像都迫不及待想要听他说些什么。

    能说什么？

    恐怕是等他快点说完，快点结束这个早会，然后快点看到早会的结局吧？

    结局又会是什么？

    橡皮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自己的那份工作并没有什么特别引人关注的事情。就连牵扯到“主角之书”的复活机损坏都没有引来其他人过多的不满和关注，他负责的那点小事又怎么可能会有疑问？

    他说：“上周那批货在今天下午三点前装好，三点准时到一厂交接。”

    货是寻常的订单，采自这一带枫木的树浆与奥能亲和力极好，再配以同种枫树纤维压出来的纸，高级铭文卷轴的制成率极高。虽然这个厂是新建，高级铭文卷轴的出产数量也稀少，但与其他地方相比已经算得上非常优秀，因此一年订单都是供不应求。

    这一单也是补上去年对邻国的亏欠，按厂里安排的时间完成装货任务，然后通过地下的直通列车运到一厂进行交接。

    橡皮只负责按平常的方式指挥工人装货，等列车出发，剩下的事都不在他的职责内了。

    工作内容的普通，再配上他循规蹈矩的汇报，本是一件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事。

    偏偏有人对此提出了问题。

    “为什么要在下午三点前装？”提问的是小甜心。

    橡皮老老实实答道：“因为事先说好三点要准时在那边交接。”

    “这件事是厂里安排的？”

    橡皮道：“是。”

    “谁安排的？”

    胖子道：“我。”

    小甜心转头看向书卷：“我们下午出发是不是也安排在三点？”

    书卷答：“是的，同一班车。”

    小甜心又问橡皮：“货用几号的箱子装，一共几箱？”

    橡皮答：“四号的箱子，一共四百箱。”他断断续续来厂工作也有不少时间，这些分内的问题他不仅答得快，而且答得正确。

    小甜心继续问：“四百个四号箱子能不能装满一个20GP的集装箱？”

    这个问题会议桌边的大部分人都答不出来，因为他们有的不知道四号箱子有多大，有的不知道20GP型号的集装箱有多大，有的甚至连20GP代表什么都不知道。

    按照往常，这种问题绝对难不倒橡皮，他经常打交道的那列通往一厂的列车，其中一截车厢装的就是20GP型号的集装箱。

    但现在橡皮偏偏回答不出来。他的脑门上已经流下汗水，耳根也涨得通红。

    当然这个问题也不是只有对业务熟练的人才能回答得出。胖子虽然不常与集装箱打交道，但他清晰地记得那个型号集装箱和四百个四号箱子的尺寸，并且在两秒钟之内，他已经有了答案。

    答案是：“不能。”

    此时，众人心中都已经想道，既然是从胖子口中得出的答案，那么这个答案绝对是正确的。

    小甜心补充道：“不仅不能，还会留出一个可以供人站立、躺下的自由空间。”

    他越说，橡皮额头上的汗就越多。等他说完“自由空间”这四个字时，橡皮的腿已经止不住开始发抖。

    胖子突然冷笑道：“四百个四号箱子能腾出来的空间来装一个人，那个人只有可能是个死人。”

    小甜心问：“橡皮，平常装货的时候你是不是都要留下来重新点一遍数量？”

    “嗯……”橡皮已经连嗓子都开始打颤，一个“嗯”字硬是拖出三个音调。

    小甜心道：“那你可别突然发现自己装了个死人上去。”

    橡皮颤着嗓子道：“不……会……”

    小甜心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因为死人是装不出来的，只能变出一个来。这个本事我知道胖子擅长，你也擅长。”到了这句话，“装”字的含义好像已经变了，“变”字的含义好像也很复杂。

    这段对话的意思其实不难懂，但橡皮好像一时之间不是很懂。

    大家都看到他嘴唇发干发白，埋头应道：“我……还好……”

    小甜心道：“那一会儿散会你们交流交流？”

    橡皮只有把头埋得更低：“好。”

    胖子道：“继续早会。”

    散会后，众人井然有序地通过房间前后的大门退场。

    太郎一边走一边感慨道：“真是没想到，前辈们对这些麻烦的事情都这么有经验。明明有这么多问题，唰唰两句话就解决了。换作我的话，一定会头疼很久，想一个通宵都不知道怎么搞定吧？”

    春香翻起白眼：“这些问题都很日常啊，哪有出现想一个通宵都搞不定的问题？你太夸张了。”

    太郎沉思道：“话说书卷前辈给人的感觉超严厉！每件事她都要过问一遍吗？”

    春香一脸嫌弃道：“哪有每件事？而且书卷前辈是班长前辈非常信任的大将，他不在的情况下，这种把关程度是当然的吧？”

    太郎又道：“胖子前辈也很厉害啊，感觉什么事情都是出自他的手笔，我以为书卷前辈是大总管级别的人物，原来他才是隐藏幕后的黑手吗？还有啊，小甜心前辈刚才发现的那个箱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

    “你们两个！安静一点！”刘光头突然转身，像是很随意的样子提醒了一句。

    被呵斥的人摆出一副马虎的样子，反倒春香立即鞠了一躬：“实在对不起，都是我们的错！”

    刘光头对小侏儒挤出一张笑容道：“小春香，你不用道歉啦。我说的是太郎这个家伙。”

    太郎嘟囔道：“都快奔三的人了还小春……嗷呜。”话还没说完，就捂着肚子蹲下了。

    春香尴尬地笑道：“实在对不起……”

    刘光头摆了摆手，顺着通道走向自己办公室的位置。

    待众人完全解散后，书卷随手关灯，合上会议室的大门。她礼节性对驻足门外的胖子点了点头，抱着文件离开了。

    胖子沉默着走在前，缩在墙边的橡皮一脸黯然，面如死灰一般拖着脚步跟上去。

    他岣嵝的背影，似乎一名死刑犯，脚上沉甸甸链着万钧的铅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