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潼关往西,明明是一样的初秋时节,物候却已截然不同。
呼啸的北风顺着河西走廊一路迎面吹来,直让习惯了洛阳温润气候的曹魏中军抬不起头,只能眯着眼顶风前行。
大司马曹真已经记不得这是自己第几回来到长安了,那座曾经的“西京”,也是大魏不可或缺的藩篱。
近年来,随着蜀人一次又一次的北伐,大魏西境,尤其是陇西一代已经呈现出不稳定的态势,当地羌人游离在蜀人和大魏之间,逐渐有独立的趋势,长此以往,大魏将彻底失去对陇西的控制权。
失去陇西,这基本就意味着要失去凉州。而失去凉州,那么雍州也难保无恙……
自吕蒙白衣渡江,夺下荆州之后,三足鼎立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巨大的疆土易主。
“绝对,不能让武帝文帝守护的疆土,毁在我曹真手上!”
兜鍪之下,曹真一双鹰隼似的锐眼眺望着远处的长安城,似乎带有无限的执着。
身旁传来一阵咳声,曹真回望去,见黄门侍郎钟毓打马走在一旁,面色蜡黄,显然有些水土不服之症。
“稚叔,再撑一会,到了长安就能休息了。”
钟毓强忍住欲呕的冲动,艰难地朝曹真点了点头,原本俊秀的脸上已是病态,一路上的车马劳顿令这位生长在洛阳的世家公子苦不堪言。
“太傅生在颍川,却为大魏镇守长安数十载,过惯了风霜雨雪的日子,稚叔今番代父从征,勇气可嘉,曹某相信你能够克服雍凉的气候,成为令尊那样的大魏栋梁。”
“谢……谢大司马……”钟毓缩成一团的脸上露出了些许逞强的神色,抬手拜道。
但随即,钟毓只感到后头一苦,连忙侧过头去,往马的另一侧狂吐起来。
曹真眉宇间闪过一丝遗憾,佯作不见,自打马快走了几步。
“钟繇何等人杰,怎么生的儿子如此不堪?”
此时,一员将领打马在侧,朝着钟毓哂笑道,身后的骑手抬着一顶大大的绣着“乐”字的军旗。
“还不是和某人一样,在洛阳享乐惯了,都快忘了自己爹是怎么赚得食禄。”
另一个嘲弄之声响起,却是另一员打着“张”字旗号的将领,此刻正与那“乐”字旗将领并排而行。
“呵呵,张虎,当年在合肥若不是我爹,你爹早就被孙权手下砍死了,你这家伙还哪来的食禄?”
“笑话!乐綝你爹爹要有这等能耐,怎么不干脆挣个威震消遥津的名头回去?”
“呸!谁稀罕似得,我爹因胆烈跟随武帝,多次有先登之功!”
“我爹以步卒八百破贼十万,差点斩下孙权人头,江东小儿闻他大名谁敢啼声?”
“怕他不过是因为他是个念念叨叨的降将老头子罢了。”
“那也总比某人矮脚猫的爹要好!”
张虎和乐綝两人越吵越凶,争得面红耳赤,眼看就要动起手来。
“这两个二世祖,本领没学到家,嘴皮子倒是利索得紧。”曹忆缓缓打马到曹真身侧,看着那两员互相斗嘴的将领,不屑道。
“早就听文烈说过,张文远和乐文谦关系恶劣,现在看到这两个活宝,到也真是不假。”曹真叹了口气回道。
“看这样子,他俩迟早要打起来,子丹叔叔难道不打算做点什么么?”曹忆眉头微皱道。
结果曹忆话音未落,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立马响起,一个身形壮硕的胖子披着皮甲,喜道:“好呀好呀!快打快打!让俺也来打一场!”
“许仪你给我闭嘴!”曹忆非常有气势地朝那个胖子吼道,这也意味着此时此刻的她距离一名王室公主的形象又更远了一回。
但出乎意料得,那个胳膊起码有曹忆柳腰粗的许仪居然抖了个机灵,立马耷拉下头来,唯唯诺诺地不敢答应。
“哈哈哈哈!”曹真一面摇头一面失笑道:“还是公主有法子,把这个‘小虎痴’驯得服服帖提的。”
曹忆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曹真也转向张虎、乐綝二人道:“好了,两位将军也别争了,要分个高下,到长安以后有得是机会!”
二将听闻大司马发话,立马态度就恭谨起来,在马上抱拳答话道:“末将遵命!”
曹真满意地收回了眼光,回头看了看这条长蛇般的队伍,这支来自于大魏洛阳的朝廷中军,堪称当世无双的精锐,正在一步一步地跟随自己往长安进发。
“这次,我一定要为大魏彻底解决蜀人的祸患!”
曹真暗自攥紧了拳头,因为他知道,属于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
抵达长安的第一天,曹真便吩咐三军扎营休整。
然而,一个最应该休息的人,却独自出了营帐,径打马往长安城西巷去了。
那人似乎并不太认得这路,在老宅如星散的西巷内走了两个来回,才在一家府邸门前停住了脚步。
府上挂着一块褪了色的牌匾,上头龙飞凤舞地写了两个大字“钟府”。
那人下马叩门,不一会门后便有一声传来:“来客何人?”
那人答道:“颍川来的,拜访京兆杜陵的朋友。”
门内那人听了答话,哎呀一声,连忙开门迎道:“钟公子别来无恙啊!”
来人抬头,赫然正是钟毓,对着门内的中年人笑道:“杜大人,好久不见了。”
两人相继入屋,偌大府邸竟显得有些冷清,钟毓看着四周的景物,唤醒了他幼年时期对长安的记忆,当时父亲钟繇正是盘下了这座府邸,度过了身为司隶校尉的那段时光。
也是因此,钟繇和京兆杜家的杜畿相熟,而迎接钟毓入府的,正是杜畿之子杜恕。
一年前,身为散骑常侍的杜恕因弹劾大将军曹真的弟弟曹璠,被外派任职,随后对外称病,自称在宜阳的一泉坞隐居,如今却突兀得出现在此处,委实怪异。
但钟毓却丝毫没有诧异,问道:“委屈杜大人了,最近曹家还有没有派人来搜府?”
杜恕苦笑了一声道:“还搜什么搜?两年前早被曹遵、朱赞那两个狗仗人势的东西搜光了,杜某来时,这里早就不剩什么东西了。”
钟毓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心中感慨万千,但他此来并不是为了怀旧,而是寻一件东西,当即向杜恕认真问道:“杜大人搬入寒舍多时,难道都不曾发现那两份家父遗留的拓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