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仓大营内,雄赳赳的将军们分站两排,还来不及洗去盔甲上的斑斑血渍,通身上下尚携着浓烈的战场气息,像铁塔般矗立在明亮如刀剑的中军大帐里。
皇甫嵩身披铠甲,外罩赤色战袍,怀抱帅盔,虽然雪鬓霜鬟,但看起来依旧精神矍铄,神采奕奕。
皇甫坚寿手捧一册文薄立在皇甫嵩身边,清清嗓子:“此役共获玄铠六千领,角弩三千张,生俘四千人,斩首一万余……”
他每念一句,底下的将军都破颜一笑,将积压已久的愤懑都释放出来。
皇甫坚寿念完长长的战利品清单,抿抿发干的嘴唇,扭头看向皇甫嵩。
皇甫嵩点点头:“此战有赖众将竭尽全力,方能由此大胜。”
他顿了顿:“度辽将军吕布深入敌军腹地,在很大程度上牵制住敌军,此战当论首功,一会吕布回营,诸位要以礼相待。”
“诺!”帐内的将军们纷纷抱拳应诺。
皇甫嵩点点头,目光轻缓地望向诸位将军:“仲颖!”
董卓还在畅想刚才激烈的战事,头脑里铁骑骠骠、金戈铿锵,忽听皇甫嵩叫他,他不假思索地大喊一声:“末将在!”
他这一声喊得极为突兀,顿时引来众将一阵哄堂大笑。
皇甫嵩揉揉额头:“仲颖此战功劳甚大,老夫当表奏天子,为你请功。”
皇甫嵩是沙场老将,在西凉军中威望很高,若能得到他的夸赞,那就证明你很有实力,作为凉州人的董卓自然也不例外。
皇甫嵩居然当着众将的面夸他,还要为他请功,这让他激动得全身血液都冲到头顶,血管里鼓鼓地响。
皇甫嵩不动声色地看着帐内众将,他凝了剑眉轻叹了口气,清声道:“韩遂叛逆之心昭然若揭,老夫欲率兵追击韩遂,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听皇甫嵩言到目下军情,董卓来了兴趣,他刚被褒奖,正是热血沸腾,当即昂首道:“启禀将军,兵法有云,穷寇莫追,韩遂虽败,但仍有一战之力,倘若逼迫太紧,只怕他会做困兽之斗,岂不闻蜂虿有毒,更何况他还有数万之众,若是一战不成,反丧军威。”
“仲颖此言不无道理。”皇甫嵩不可置否的点点头:“只是韩遂虽败,锐气尚在,虽势众却无斗志,老夫以堂堂之阵进击溃乱之师,何来穷寇莫追之说?”
他说的是实话,韩遂有十万之众,此战虽斩首万余,但没有真正削弱他的实力,未伤其根骨,如果这次放他离去,以后必会再反。
董卓很想与皇甫嵩争一争,可皇甫嵩眼里是毅然的不可反对,他泱泱应答:“哦.......”
他满脸的沮丧之色,一开始被当众夸奖,紧接着被当众反驳,人生际遇真是此刻彼时的天壤之别。
“报~”就在皇甫嵩准备点齐兵马,追击韩遂时,帐外一声报事声骤然而起,声音显得有点急促。
“进来。”
“启禀将军,度辽将军吕布已到大营,此时正在辕门外等候。”
“知道了”皇甫嵩站直身躯,将帅盔戴在头上,旋即大踏步离开中军大帐。
众将见了,急忙趋步跟上,其实他们也想见识见识,这个威震漠北的飞将军到底长啥样。
辕门外,一支彪悍的骑兵安静地排成三列,他们各个身挎弓箭,腰悬钢刀,背负一杆铁枪,头盔上竖着一支白翎。
东风劲吹,翎羽飞动,整齐如浪潮拍岸,跌宕起伏。
为首一将,身高九尺开外,身披一身纯金色铠甲,斜挂一匹西蜀红锦百花袍,束发的紫金冠上插着两支大红雉鸡尾。
皇甫嵩啧啧称奇,面观吕布只有三十出头,面色俊朗,大耳朝怀,海口紧闭,剑一般的蚕眉飞入鬓角,整个人看起来威风凛凛,宛如天神下凡。
吕布挥了挥手中的马鞭:“下马!”
千名铁骑翻身下马,动作整齐划一,干净利落,端是训练有素。
吕布看着前方满营将官,大踏步走到皇甫嵩跟前,抱拳行礼:“末将吕布,拜见皇甫将军。”
皇甫嵩点点头,忽而看到吕布身后一身戎装的钟繇,诧异道:“元常为何至此?”
皇甫嵩在官场几经沉浮,朝中大臣熟识大半,自然也包括黄门侍郎钟繇,只是他有点搞不懂钟繇为什么会和吕布在一起。
钟繇朝皇甫嵩施礼后,缓缓解释道:“此事说来话长,吕将军在朔方连战连捷,陛下好奇吕将军是如何用兵的,故而派在下在军中担任监军一职。”
“原来如此。”皇甫嵩恍然大悟,他还想说点什么,突然有人朗声大笑:“哈哈,你便是度辽将军吕布?”
这一嗓子好似炸雷,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吕布定睛一看,心中瞬间就像被打翻了一场晚宴,酒菜混淆,五味杂陈。
来人正是他上一世的义父——董卓。
现在的董卓才五十多岁,比起多年后的臃肿,此刻的他身材魁梧,面色黝黑,颌下长满卷曲的虬髯,再加上他身高八尺的体魄,乍眼一看,宛如一头壮硕的熊罴。
吕布调整心态,佯装不认识他:“敢问将军名讳?”
董卓抱拳道:“不敢当,西凉董卓,字仲颖。”
“原来是荡平黄巾之乱的董仲颖,失敬失敬!”
对于吕布的夸赞,董卓很是受用,但他仍故作谦虚道:“萤火焉能于皓月争光,比起吕将军,我这点战功又算得了什么?此战若非将军深入敌军腹地,断其粮草,安能大胜?”
他见到吕布谦虚地摆手,斜了一眼皇甫嵩,高声道:“陈仓被围,将军率众千里奔袭,这份情我铭记于心,往后要是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
董卓说的本来是客套话,谁知吕布突然说道:“在下还真有一事,不知董将军能否助某一臂之力?”
董卓见吕布不按常理出牌,心中暗自咒骂一声,嘴上却笑呵呵道:“吕将军但说无妨。”
吕布看了一眼董卓,为难道:“九原之战时,在下的战马不幸战死,终日所乘乃军中驽马,听闻董将军有一匹宝驹,名曰‘赤兔’,在下想以百匹战马相易,不知董将军意下如何?”
董卓顿时为难起来,如果光是吕布还好说,但在场的不仅仅有其他将领,更有老将皇甫嵩和黄门侍郎钟繇,他顿时骑虎难下。
人无信则不立,一旦他不给吕布赤兔,别人还不骂他口若悬河、言而无信?
吕布见董卓一脸为难,唇角斜起一丝微笑:“若董将军觉得为难,那此事就当我没说。”
董卓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极为不忿:“罢了罢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赤兔给你又有何妨。”
说完便手摁佩剑离开。
少顷,一阵烈风突然自众人身后袭来,伴随雄浑的咴咴嘶鸣,随之出现一匹浑身似火、两眼有神、四蹄如盆、尾扫残云的烈火式飞马。
原来董卓不甘将宝马送人,在即将抵达辕门时故意放开缰绳,赤兔马没了羁绊,撒欢似的在营内驰骋,惊得三军纷纷避让。
“吕将军,宝马在此。”董卓手摁佩剑,脸上荡出讥笑。
吕布并不答话,双眼紧紧盯着赤兔,眼里绽放出兴奋的光芒,他瞅准机会,呼地跃上赤兔马背,这一惊可非同小可。
赤兔马一声龙鸣,前蹄倏然腾空,尚未落地就要狂奔,吕布紧紧握住赤兔鬃毛,双腿紧夹马肚,一直手扯紧缰绳,一只手扼住马颈。
此时的赤兔如箭般射出,载着吕布冲出辕门,吕布在马背上左右腾移,身随马动,四野的景象飞速倒退,看得吕布一阵眼花缭乱。
一人一马驰过浅草的荒野,跃过急湍的河流,飞过陡峭的山涧,最终在一座山巅上停了下来。
吕布见赤兔马打着响鼻频频点头,他立即翻身下马,双臂紧紧抱住马头,口中喃喃:“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