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副庄主,别来无恙啊!”从悬崖下上来的六人中走出一人,中等个头,略瘦的体格,花白的两鬓,步伐却甚是矫健,双手各执一支惨白色的骨刺,在月光下尤为刺眼。
“夜骨!”游小满一眼便认出了这个半老头子,他第一次上净瓶源时,围攻净瓶源的人中,便有他,那时他与火雨有过交手,略胜了火雨半招,可后来却在龙骨崖的尸逐和天目湖的乌洛兰手下吃了大亏。
“夜骨!”显然,华鸿儒也认出了夜骨:“尔等隐风堂的畜生,今日竟敢上得此处,就不怕上得来下不去?”
“华鸿儒,小心你的言辞!”夜骨冷哼了一声,说到:“既然你还知道此地位处悬崖,无处可藏,不知,我这一百单八位强弩手百箭齐飞,在场的诸位高手,有几人可躲得过?别怪老夫没提醒你们,这箭头上涂有蟾毒,但凡中箭者,我想,连悬崖都还没下去,便该一命归西了罢。”
“白蒙!”此刻,华鸿儒也发现了光头竟站在隐风堂的人群中,当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顿时怒不可恕的吼到:“昔日金庄主待你父母不薄,没想到你竟忘恩负义,更是与狼为伍,出卖与你同生共死的兄弟!百年之后,你有何面目去见金庄主和你的父母!”
“哈哈哈哈……”被唤作白蒙的光头眼圈一红,惨笑了几声方才说到:“金庄主……待我父母不薄……哈哈哈哈……鸿儒师叔,你可知,金无敌那个老贼,是如何对我父母的?!”
众人见状,知白蒙有话要讲,故未接话,均在暗自盘算着如何对付这一干隐风堂的强弩手。
“我父母原是塬上采矿人家的子女,家里平日种种地,闲了便上山挖些矿卖予打铁庄,原本生活的很安宁。可后来,金无敌为了扩张势力,矿石不够用,便将我爹娘招募到了打铁庄,专门带人为他寻矿。说是招募,其实谁不知道,若是不去会是什么下场。”
“本来,这也没什么。爹娘想着,无非就是辛苦一点,但好歹不用再为吃穿发愁。这,也就是你所说的金无敌待我父母不薄,虽然我不敢认同,但至少也还能接受。”
“可你知道,到后来,在金无敌那个老贼的穷兵黩武下,打铁庄周边方圆近百里,锻造兵器的所需原矿几乎全被采光。然后……然后……然后金无敌那个畜生,竟然,竟然逼我父母以身犯险,进入了打铁庄北边的死亡峡谷,寻找传说中的陨铁矿!”
说到这里,一些打铁庄的弟子发出了低沉的惊呼。虽然游小满没听过这个什么死亡峡谷,但已大致猜出那应是一处寻常人等不得进去的地方。
“我父母自知多半有去无回,为了不让更多人冒险,将我托付给邻居后,便独自携手前往了。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在死亡峡谷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只知道……”白蒙说到这里,竟嚎啕大哭了起来。
等到白蒙哭毕,方才抽泣着说到:“我父母被人在死亡峡谷边缘发现时,满身恶臭,全身溃烂,骨肉分离,毛发不存,连五官也无法辨识,虽尚未断气,却已说不出话来。最后众人实在不忍他俩受苦,便……便才狠心了结了他们的性命,并从他们背包中给我带回的钟乳石才得知他们便是我的父母。”
“小时候,我最喜欢钟乳石了,呜呜呜呜……”白蒙说完,蹲下了身子,犹自哭了起来。
众人之前未曾有此一事,但从白蒙的神态看来,应当非虚。
“白蒙!”华鸿儒定了定神,对着白蒙喊道:“此事前因后果究竟是怎样,我们暂且不去讨论,可在这儿的众人里,有你父母的兄弟,也有你的兄弟,他们往日是如何对你的?你怎么就这么铁石心肠,忍心看着他们被隐风堂的人所残害!”
白蒙一把抹干了泪,起身说到:“是,你们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不假,金无敌已经死了,我也从没想过要出卖你们。可鸿儒师叔,打铁庄已经没了!三十年前就已经没了!你们为何还要死抓着不放?为何还要一次又一次非要端出金无敌那个老贼来当神仙一般崇拜,还非要打着为他报仇的口号,重建什么打铁庄?”
白蒙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到:“你们可知道,每次我看到这种场面,都不禁想起我父母惨死的模样,我日想夜想,多少年了,多少年了,就没有睡过一晚好觉。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就是放不下,非要跟过去过不去?”
“我不想了,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白蒙的声音已经开始沙哑:“我只想过回简简单单的日子,就像我父母带着我在塬上那般……”
打铁庄的众人沉默了,虽然其中很多人并不认可白蒙所说,但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怎么样?华副庄主?我劝你们还是缴械投降吧。”夜骨阴森森的说到:“或许,夜堂主大发慈悲,饶过你们也说不定。”
“哈哈哈哈,”华鸿儒像是听见了很好笑的笑话般笑了起来:“夜长老,此日一战,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你居然幻想着我们打铁庄向隐风堂投降?当年你们隐风堂带着八大门派合攻我打铁庄,我们都没有投降,更何况今日!”
“英雄何惧生死,大不了,我早几年下去继续跟随金庄主好了。”华鸿儒气宇轩昂的说到,在这一瞬间,这个驼背书生看起来却是如此的伟岸。
“佩服,佩服。”夜骨堆出一脸笑,说到:“华副庄主当然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可你下边这近百位弟兄呢?他们中有些已经成家,上有老下有小要赡养,你就忍心让他们去白白送死,家破人亡?”
华鸿儒转头望向了下方白压压的人群,人群中传出了高昂的喊声:“誓与打铁庄同生共死!”
跟着,更多的人随之喊了起来。
“诸位兄弟!”华鸿儒举起双手,示意众人安静了下来。
“诸位兄弟!”华鸿儒向众人点着头,说到:“我知道,我知道众位兄弟一片赤诚,可诸位兄弟们请听我一言。”
华鸿儒说着,又一次举起了折扇:“想当年,我打铁庄只是边陲之地一毫不起眼的锻造人家,依附于武林别派,看人眼色,任人欺压。之后,江湖纷争,风起云涌,不少小门小派无以为继,为求自保,相继迁徙而至,这才有了最初的打铁庄。那时,因派别繁多,鱼龙混杂,便是在那边陲之地,庄内也争斗不断,常年不得安宁。直到后来,有了金无敌金庄主。”
“金庄主宏图大志,高瞻远瞩,刚上任便呕心沥血的为各派调解纷争,化解恩怨,终使得打铁庄第一次从真正意义上团结了起来。此后,打铁庄更是凭借着团结一心和海纳百川的优势,在金无敌庄主的手上,一举成为江湖第一大派。”
“想起来,那些年,应是我们最幸福的日子。”华鸿儒说到这里,低声叹了一口气。
“诸位兄弟,华某恳请诸位兄弟今日且听我一言。”华鸿儒说着,语气变得坚定起来:“打铁庄不会亡,打铁庄团结一致的精神不会亡,打铁庄海纳百川的胸怀不会亡。”
正当打铁庄众人要随之起哄时,华鸿儒突然提高了音调。
“但是——这,需要有人去传承!需要有人去宣扬!更需要有人去守护!”华鸿儒慢慢放低了声音:“今日,我华鸿儒可以血溅当场,可以舍身成仁。但你们不行!”
“今日,算是我对不住大家,要先去一步了。但还请委屈诸位忍辱负重,只要有一丝生机能逃出去,就一定不要让打铁庄的精神失传!”
“因为,那是金无敌庄主和众多已经牺牲的前辈和兄弟们用生命换来的!”华鸿儒说完此段,已是泪流满面,而打铁庄众人也已不能自已。
“夜长老!”华鸿儒转身看向了夜骨:“华某人该做的,已按你的意思做了,出手吧。虽然华某人未必是你对手,但若夜长老不想让你我之人两败俱伤,血洒山崖,便请在华某死后,放过这一帮兄弟。”
“好!”夜骨点了点头:“念你华鸿儒也算是当世英雄,夜某人给你一个公平对决的机会。若是夜某人不敌,自然会放你们走!”
夜骨说完,飞身上了巨石,对着隐风堂的众人说到:“隐风堂弟子听令: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动手。若老夫战败,也不许为我报仇,速回总堂,禀报堂主,打铁庄的少庄主已重现江湖!”
夜骨说完,双手骨刺一举,直指华鸿儒,说到:“华副庄主,出手吧!”
“看招!”华鸿儒心知自己武功不如夜骨,想要赢得这场生死之战,不能再有丝毫犹豫,遂将折扇一扬,出手了。
折扇本为旁门兵器,威力有限却又难以驾驭,只因便于随身携带,又极具隐蔽性,还能在必要时当做飞器使用,故才有先人别出心裁以钢做龙骨,赋其锋锐,后来也才有了与之相匹配的武功。
游小满在念苏嵘的教导下,虽然对十八般武器均已了若指掌,可对铁扇这类偏门的武器却不甚了解,故对华鸿儒的出手,特别留意了一番。
但见华鸿儒折扇为棍,开扇为刃,刺、挑、敲、点、割、抹、劈、扇,愣将铁扇打出了刀枪棍剑诸多兵器的影子,加上其灵活飘逸的身法,一时间,整个大石块上,都是华鸿儒的白色身影,当真舞了个白影绰绰。
再看夜骨,双脚几乎站在原地没有挪动,凭借骨刺的长度和力量优势,将双刺在身周舞了个虎虎生风,任你华鸿儒如何长敲短打,就是稳若泰山,滴水不漏。
“夜骨的武功又强了不少,这老家伙。”游小满稍一看,便知道,华鸿儒当不是夜骨的对手,于是便开始盘算如何应对这山崖上之事了。
“锋刃万尺!——”华鸿儒战至酣时,铁扇一开,扇骨突然伸出了一尺来长,原本高手过招只在分毫之间,这一尺来长的变化,顿时突破了夜骨的骨刺,直奔夜骨喉咙而去。
“血海无涯!——”夜骨见扇骨来势汹涌,锐利无比,当即两柄骨刺收回胸前,双足飞速后撤。
“当!当!当!当!”铁扇与骨刺撞在了一起,在黑夜下擦出阵阵火花,也不知华鸿儒的铁扇由什么材料打造,与夜骨厚重的骨刺拼杀多时,却也不见变形。
“清风拂面!——”华鸿儒见夜骨不受上招,跟着便送出拿手的武技。但见铁扇在华鸿儒掌中上下翻飞,不断开合,竟如黏在了手上一样,无论从哪个角度袭向夜骨,都能随时变化方向和形状,让人防不胜防。
“来得好!”夜骨真气猛提,跃上半空,两柄骨刺一接,竟连成了一根长长的骨刺,紧接着,骨刺开始变得更白,还渗出缕缕寒气。游小满知道,这夜骨也动真格的了,一如当年与火雨打斗时一般,催动了他体内最强的属阴真气。
“刺骨寒冰!——”夜骨大吼一声,双手持刺,从天而降,大有石破天惊之势。
华鸿儒的铁扇本为近身缠打的凶器,而清风拂面又是近身缠打的强技,夜骨骨刺本是近身重武,威力虽大,却不甚灵活,若让华鸿儒缠上,当是苦不堪言。可华鸿儒哪曾想到夜骨的骨刺竟能合二为一,化身长武,如此一来,一时间,自己的铁扇却就鞭长莫及了。
见骨刺来得势大,华鸿儒有意避开,身法刚起,却不想脚下一滑,竟没能使上力。原来,夜骨先前便知华鸿儒身法高明,不易制服,便借双方交手之机,暗自运气于双足,将寒气传入了巨石,因是夜半,巨石上多多少少凝起了些露水,一遇寒气便化作了冰,而华鸿儒对此,却一无所知。
眼见骨刺来得迅速,自己又躲闪不及,华鸿儒心下一狠,就地一躺,身子微微一侧,避开了要害。同时,真力运足扇柄,眼睁睁看着骨刺刺入自己肩头之时,大吼一声“风花雪月!——”铁扇瞬间如开屏的孔雀羽般,绽放出五颜六色,并从华鸿儒的掌中脱手而出,直奔夜骨颈脖而去。
夜骨没想华鸿儒拼着挨自己一刺,也要弃扇袭敌,竟使得两败俱伤的打法,大惊之下,却临危不乱,手掌一旋,钉在华鸿儒身上的长骨刺,瞬间又被拆做了两截短骨刺,一截依然留在华鸿儒的肩头,另一截却已被夜骨拉回到身前,刚好赶上拨开袭来的飞扇。
“当!——”飞扇撞上了骨刺,堪堪擦着夜骨的脖子被击飞了去,直直落下了山崖。
“咳咳——”华鸿儒躺在地上,不甘心的看着肩头的骨刺。
“副庄主!——”打铁庄众人见华鸿儒受伤倒地,顿时忍不住要上前助阵。
“住手!——”华鸿儒大吼一声,伸手阻止了众人。
“夜长老。”华鸿儒喘了两口气,说到:“我的命任你处置了,但还望你遵守承诺,放过我的兄弟……”
夜骨点了点头,说到:“华副庄主武功高绝,忠肝义胆,夜某人佩服。只要你再回答夜某人一个问题,夜某人保证不但放你所有的兄弟走,便是你,夜某人也绝不多加伤害一指。”
华鸿儒想了想,突然大笑开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夜长老,若是你想问我少庄主在哪儿的话,华某人明确的告诉你,我知道。但也同样明确的告诉你,莫说华某这一条命,便是用华某世世代代,永生永世的命来换,也休想!”
“你可想好了?”夜骨冷冷的说到:“不光是你,还有这崖顶的上百条人命!”
华鸿儒苦笑了一声,回头望向了打铁庄众人,泪光闪烁的大声喊道:“打铁庄的诸位兄弟们!隐风堂要用少庄主一人的性命换我们这一百条人命!你们告诉我,我们换是不换!”
“不换!——不换!——不换!——不换!——不换!……”
崖顶上响起了华鸿儒狂放的大笑声和整齐划一的赴死声。
“好!好!好一群有骨气的汉子!”夜骨狠狠的说到,并举起了一只手,示意强弩手准备放箭。
正在此刻,人群中突然响起了一个不协调的声音:“住手!——”
众人随着声音望去,却见说话的正是投靠了隐风堂的白蒙。
“白蒙?”夜骨诧异的看着白蒙。
“夜长老,我有办法让华鸿儒说出金玉的下落!”白蒙远远喊道。
“哦?是吗?”夜骨笑了笑,晓有兴趣的说到:“你过来。”
白蒙听后,赶紧从远处跑上了大石块,背对着夜骨,蹲在了华鸿儒身边,打铁庄众人发出一阵嘘声。
“华副庄主。”白蒙看着地上躺着的正怒目以对的华鸿儒缓缓说到:“白蒙自幼承蒙你与众兄弟照顾,感激不尽,若有来世,定当泉涌以报。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还望副庄主原谅!”
说着,白蒙突然抽出一把匕首,照着华鸿儒的胸口便刺了下去。
“你干嘛!”夜骨一见,大吃一惊,骨刺随手甩出,便要打落白蒙的匕首。金玉下落尚未查明,夜骨岂能让华鸿儒不明不白的死去。
岂知,白蒙这招竟是声东击西,匕首猛的一转,直奔夜骨的小腹而去。要知道此时两人几乎是贴身而立,夜骨又手无兵刃,更是突生变故,等到夜骨反应过来,匕首几乎已经要刺到。
夜骨倒吸一口凉气,两牙一咬,小腹一收,伸出左手,竟徒手一把抓上了匕首,右掌同时拍出,全力一掌,生生轰在了白蒙的胸膛上。
等到台下众人回过神,明白发生何事时,只见夜骨左手抓着匕首的锋刃,鲜血淋漓的只剩下两根手指,整个手掌连骨头都露了出来,不用说,这只左手已然报废。
而白蒙的整个胸膛都被夜骨的一掌拍得凹了进去,口中吐着鲜血,眼见活不成了。
“白蒙?你!”夜骨用右手指着躺在地上的白蒙,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华副庄主……我……我……我对不住兄弟……我……”白蒙看着华鸿儒,口中吐出一汪鲜血,就此睁着眼撒手而去。到死,他的一只手上,还握着一块陈旧的钟乳石。
“白蒙?白蒙!白蒙!!——”华鸿儒摇着白蒙的肩膀,一时忍不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白蒙!你一直是我们的好兄弟,人孰无过,我,我们原谅你了。若是泉下金庄主问起,你便告诉他,你欠兄弟们的,待我华鸿儒下去后,替你还!”说完,华鸿儒拂上了白蒙的双眼。
“哼哼!”夜骨尤未解恨的说到:“死不足惜!”
“华鸿儒,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夜骨已经失去了耐心,举着白蒙行刺自己的匕首,向华鸿儒问到:“以金玉的下落,换你们所有人的性命,你换——还是不换——!”
“我换!——”人群中突然又响起了一个不和谐的声音。
“谁?!”夜骨抬头望向人群。
突然,一个白色人影拔地而起,从打铁庄的人群中脱颖而出,飞身扑向了石台。同时,只见此人在空中双手一挥,似有什么东西自其手中洒出,月光下,星星点点,一眨眼,便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