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谈之际,后方有人喧腾起来:“戌时中了,这么还不开始啊”、“等谁呢,要不换在下来当这个评花才子”、“是不是姑娘们还在换衣服啊?”...在座多是江湖客,也不拘束,跟着起哄,大呼小叫夹着口哨声,有人拿起筷子敲击茶碗,哗笑声满堂,甚是热闹。
其间又有人咋咋呼呼高声叫道:“花娘,花娘,你不主持盛会,跑门口做甚?”。花娘就是青楼的老板娘,和妓院的老鸨身份一致,只是叫法上高雅许多。不过一般来说,花娘和老鸨多为明面上的掌事,真正的东家皆另有其人。
花娘站立门口似在等人,急得满头是汗。神情却依旧镇定,回头冲着厅中婉婉而笑:“老爷们,可别为难我了,帝都上头有贵宾来,人贵缓至,我这不也没办法嘛”。
“怎么着,我们就不是贵宾了?”有人怪笑一声,余者又是一阵起哄。花娘一句无心的话惹了众怒,只得不住含笑道歉。突然面上一喜,急步迎了出去。
少倾,花娘带着标准的职业笑容,露着八颗牙齿,引了四人进来。厅中人皆是好奇望去:当先之人,年纪约有三十开外,穿着一领青服,文士打扮,循循儒雅中透着淡然,除此之外极为普通,似乎看上一眼便能忘记。但在众人略带不悦的目光中,直如会友般寻常,口中轻轻而道:“抱拳,来迟了”,眼睛却不看向任意一方,仿对自己而言。
后面三人成弧形排开,从门口走到厅中,三人步伐随着青服中年人而动,一缕不乱。
花娘待得几人进来,手一挥,青雀舫中所有执事人、丫鬟、仆工,连同自己,齐声喝道:“恭迎季公子”,礼节之盛,场面之宏,令众人皆感惊讶。
青服文士季公子微微一愣,便含笑四方抱拳:“承认了”,这个礼节颇为生疏,言辞也不甚妥,倒不似江湖中人。
郭芒目光穿过人群打眼看去,对季公子只看了半眼,心中便轻晒一声:“弱鸡”。后面的紧跟的三人却让郭芒陡然一惊:
左边那人,年约四十五六,穿着如同一个普通的庄稼汉,不仅穿着像,气质亦极似。脸色土黄,个子也不高,眼神也不亮,相貌也不威武,身材也不魁梧,走起来路也不雄壮,指节即不粗也不突出,拳头看上去也不硬。但郭芒却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他宁愿和郭红日再拼上八百拳,也不愿和这人对上一拳。
中间的女子约莫二十四五,正是花信年华,体态轻盈,丰姿旖旎。比之倾城稍有不足,但绝对也是上人之姿。腰间缠着一把软剑,修眉插鬓,那风韵之中,带出一抹杀气,这种杀气,让场中的男人莫说亵玩,连远观都倍显小心。
最右边的少年,年纪虽轻,但颇有点少年老成的味道。二道浓眉,一双虎眼,双手过膝,身似泰山般敦厚,行走之间犹如鹤步。
郭芒盯着少年的手指看了良久,抬头又瞧瞧青服文士,轻叹一声:“出来喝杯花茶屁股后面也跟着三位高手,这人命得有多金贵”。郭芒很少夸人“高手”,哪怕是梦夫人,他也未曾夸过一字,哪怕面对唐青花,他也照样带着淡淡的不屑。
而这样的三位高手,跟在青服文士季公子之后,仿佛天经地义一般,脸上还挂着荣幸之色。
季公子面含微笑,径直往前方走去。经过林少那一桌时,突然一顿,站立不动小片刻,才悠然吐出一句:“我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见你”。
林少脸埋在双手之中,传出一句无奈的闷声:“你就不能装作没看见吗?”。
“好像不能”季公子一摊手。
林少只得站起身来,搔了搔头发,头发被抓地有点凌乱,冲季公子道:“呃...你还姓季吧?”。
江山几人闻言一愣:这种问话的方式也太过怪异了,何况听季公子口气两人还是旧识,怎地林少连对方姓氏都不确定?
季公子一摆手:“唉,说‘季’不说‘吧’,文明你我他。还姓季,季朝,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朝’”。
“季朝,季朝”林少念叨了两遍,嘻嘻一笑:“‘朝’这个字不错,快到你的‘朝’了,大日子,怎地还有闲心出来?”。
这句狗屁不通的话听地众人又是一头雾水,连季公子身后的三人也是面面相觑。江山稍一琢磨,慢慢明白过来:‘季朝’应当是个化名,‘朝’字拆开是十月十日,可能是季公子生辰,如此,林少那句话就好理解了。
“十月十日...大日子...季...季...”江山暗自嘀咕了下,猛然浑身一抖,抬头又细致看了看季公子的面相和服饰,骤然浮出一股惶悚和不敢置信的神色,一颗心狂跳不已,慌忙低下头去。
季朝道:“出来办件私事”。
“私事?这个词对你来说真新鲜”林少摸摸鼻子。
江山内心又是一颤——非行君命,谓之私事。这世间人人都有私事,唯独一种人没有。
季朝随意一笑:“找个人,顺便逛逛”。
林少面呈古怪,问道:“什么人这么重要?竟值得你亲自去寻”。
季朝道:“要说重要嘛,也不是很重要;要说不重要嘛,我又时时难以安心”。
林少眨巴眨巴眼睛,笑道:“你说话太难懂,听着糟心,我还是不问了”。抽眼打量了下他身后的三人,顺口道:“咦,换了一拨,罗老大他们呢?”。
郭芒听林少这句话时吓了一大跳:换了一拨?什么意思?难不成像这样的高手季公子他们家按“一拨一拨”计算的?我靠,真是见了鬼...
“调去神山那边了”季朝轻轻点了一句,便嘎然而止。
林少“哦”了一声,跳过话题,冲那三人抱拳道:“小弟林少,是老季的旧识,请教几位尊姓大名?”。
那女子和少年见林少大大咧咧称呼季公子为“老季”,神情皆微微含怒,又弄不清他什么来头,各自沉默不语。唯独如庄稼汉一般的中年男子面色如常,依旧夯实淳朴,认认真真回一抱拳,不急不缓道:“在下姓常,寻常的常。常辛卯,见过林先生”。
林少笑道:“我觉得你的拳头可一点也不寻常”。
“林先生过誉了”常辛卯言辞礼貌,神态不亢不卑。
林少又转向女子和少年,面含笑容。女子面无表情道:“我姓景,背景的景,景甲寅”,少年轻哼一声:“我姓张,嚣张的张,张丙辰”。
郭芒虽然没什么文化,但“辛卯”、“甲寅”、“丙辰”还是知道的,全是天干地支的称号,而且看三人岁数,应当按各自的出生纪年而取。江湖中人,投入大家世族,留姓而隐名,亦属寻常。
景甲寅和张丙辰的态度明显十分不友好,林少却不以为意,嘴里还叨咕叨咕捧着对方:“甲寅是水虎,嗯,比母老虎好。丙辰是土龙,比我这朋友强多了,他最多是土狗”,说这话的时候正指着郭芒,郭芒莫名其妙被黑,毫不犹豫飞起一脚,林少轻车驾熟躲过。
“朋友?”这下轮到季朝奇怪了。
“嗯,朋友!”林少点点头,正在这时,小丫鬟端了一盘辣条过来,搁在桌上,常辛卯似随意走了两步,正好将小丫鬟进出路线与季朝完全隔开。
林少抓起一根便嚼,边嚼边道:“谢谢你啊小妹妹,帐先记着”,小丫鬟甜甜一笑:“没事,算我请公子的,公子慢用”,脸色红扑扑的,又偷眼细瞧了林少几眼,方才退下。
“那多不好意思啊”林少喊了一句,却一点不好意思的表情也没有,嚼地更加愉快了。
江山自言自语道:“长地帅果然能当饭吃啊”...
郭芒也捞起一根嚼了几下,被辣地热火朝天,抢了一杯水倒口就饮,嘴里骂骂咧咧道:“什么鬼玩意,辣死了”,却忍不住又抓起了第二根,顺势把盘子拉到自己面前,林少白了他一眼,迅速拉了回来,抽空冲季朝道:“这几位都是我朋友,给你介绍下...”。
话未落音,却听张丙辰轻笑了一声,笑声中满是轻蔑,那意思十分明了——你的这些朋友,都是些土鸡瓦狗,还不配介绍给我们认识。
笑声虽然不会骂人,但有时候比骂人的话更难听。
郭幻城脸色一寒,岳荦眉头一颦,郭芒眼睛一瞪,齐齐向张丙辰望去,张丙辰却在仰面看灯,竟丝毫不留情面。这种傲,不同于唐铺的世家之骄,不同于梦拙言的年少张狂,不同于盛丙丙的有钱任性,也不同于乌力滔的盛气凌人,而是一种说不出的高高在上,仿佛他那双鼻孔就足以容下整个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