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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斜:第六十六章 采花与踩花

    林少又道:“不过今天这场秀呢,倒有几处值得寻味,其一是应孝添的罪名:采花大盗,毁人贞节,这条罪应孝添是不可能犯的”。

    林少一点破作秀的窗纸,岳荦便处处透彻,点头道:“嗯,横练铁布衫虽属江湖俗修,即便是街头卖艺的也会几分,但若要练到五层以上,需保持童子之身方能做到,刚才看他施展铁布衫,刀毁枪断,决然未破其功。所以,应孝添不可能是采花大盗。其二,恐怕是脱逃的时机吧”。

    江山亦有明悟,接口道:“确实!所谓‘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鹰乃祭鸟,用始行戮’,又云‘王者配天,谓其道。天有四时,王有四政,四政若四时,通类也。天人所同有也。庆为春,赏为夏,罚为秋,刑为冬’,每年的十月至十二月乃是开刀问斩的时节。然汉唐国典法又以民为本,体恤世俗,一旦过了中秋团圆节定罪者,便只有等来年再过中秋方能行刑,也就是说,像应孝添这种情况,至少要明年十月以后才会问斩。但他现在越狱而逃,便又犯了十恶重罪中的‘脱逃罪’,一旦抓住,当年问罪,到了十月时节立马砍头。他若是过了十二月再逃,即被抓住,虽也是罪上加罪,但还是等到十月以后才会问斩,其间还有漫长的十个月机会再行逃脱。如此选择,实在是有点愚蠢”

    郭芒道:“他是法盲不行么?”。

    江山摇摇头:“每个死囚犯定罪后都会有典官宣读法典,详以解释,以名法制。他不会不知道”。

    林少摸摸鼻子:“其实再结合几点呢,完全可以串出一条线:那应孝添武功虽不算甚高,但凭何狮及其手下恐怕是拿他不住,别说何狮了,刚才那位花公子,最多也就能战个平手,想要生擒绝无可能。背后必然另有高手帮忙,又被定以莫须有的采花罪名,啧啧,空气中都是阴谋的芬芳啊;还有,庐州城远比天水城大地多,要仅仅是想作秀,主场演戏岂非更加方便,影响更大,何必奔波几百里。当然这一点值得商榷,可能有一些综合因素,暂且不提;最主要的还是你们所说的愚蠢选择了,想一想,经此一逃一捕,只要再过上二十来天便是十月,届时刀斧砍下,人头落地,所有不解的疑问、所有深藏的阴谋都会永埋于黄土之下,这,恐怕才是某些人最想达到的目的吧”。

    江山眺听林少从容而述,内心不禁生出一股高山仰之不可极、深渊度之不可测之感:眼前这人,论武学修为,以一叶知秋,恐怕要比唐青花、五爷、梦夫人、郭芒恐怖许远;论权谋智慧,唇舌之中字字珠玑,城府幽邃处亦不比九长老、蓝大人逊色丝毫;论慧眼洞察,分条析理,本是自己所长,今日数见,也自愧弗如。而他的年纪,也才不过二十三、四,如果说容随斋是夺天造化之才,那林少只能用神佑圣生之才来形容了。

    郭芒感喟道:“江湖险恶,一条好汉子就这样被彻彻底底地黑了,眼看人头落地不说,还冠上了采花的臭名”,未了,又加了一句:“妈的,最讽刺的是他临死还是个处男,设局的真他娘是个天才。这笑话,真他娘的幽默”。

    众人一时默然,都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面对这样的不平路,刀该如何拔?无从拔起!——应孝添如何被威胁收买,用何种方式威胁?不知道;幕后黑手、何狮代表的衙门中人、花谦古代表的江湖势力等多方之间是如何串通的?不知道;这场戏是究竟为了遮掩谁的罪恶,阳光下的阴谋又隐藏了多少肮脏?不知道....何谓知道?知而有道行之!不知者,道在何处?无道者,刀拔何处?

    江湖、庙堂、市井,都是一种人生,人生当中有一种无可避免的东西,叫无奈。这种无奈,会淹没你一腔的热血,会让你怀疑世间的美好,会践踏你念念不忘的初心,直到你在某一天清晨醒来时,头痛欲裂,忍受不了煎熬地戴上那副早已被准备好的面具,漠然,转身,消失在拥挤的人群街头。

    无奈的结果就是幸福地过上没羞没躁的生活,这决然不是一个笑话,但它又确是一个笑话。——当你觉得这是个笑话时,恭喜你,你还未戴上面具;当你觉得这不是个笑话时,也恭喜你,你已经慢慢习惯了面具的感觉,并且开始认同它,爱上它,直到再也丢不下它。

    这种无奈,也让林少有点怀念容随斋,他记得容随斋曾说过:“一切的无奈,都是当事者能力不够的结果,当你还觉得无奈时,只能证明,你还不够强大”。应孝添悲怆的眼神刺地他心中隐隐恻怛,嘴角一时微微苦涩。

    几人各有思忖,各有感悟,低头向城门口走去。何狮等衙役早已押着应孝添走远,兵丁们站回了本位。行人又恢复了秩序,交口接耳往城中涌去。排到岳荦几人时,岳荦从腰间取出衙门令牌,在兵丁面前晃了晃,又一指马车和林少郭芒江山,两个兵丁脸带新奇和敬意,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岳荦领着众人顺利入了天水城。

    五爷一离开,两个兵丁开始窃窃私语,左边那人道:“这就是古城鼎鼎大名的美女捕头五爷啊,确实名不虚传”,右边那人点点头,又道:“不过也就在公门里相对而言吧,青雀舫哪个姑娘不比她好看”。“人家又不是靠脸吃饭,咋们天水城和周边的乌城、甚至梧阳城,有多少破不了的案子到了五爷手上,砍瓜切菜一般简单”左边那人不服气反驳的一句。右边那人嬉道:“看不出你还是五爷的迷弟。但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喜欢青雀舫的姑娘,嘿嘿”,又低骂了声:“妈的,要不是今天当值,老子一定要去青雀舫喝上一顿花酒”。左边那人呸道:“少他娘吹牛了,就你,要说平日勒紧裤腰个把月,省下钱去青雀舫喝一顿我还信,今日赶上选花魁的盛事,各路大神都跳了出来,就算那何狮子都未必有一席之位,我们毕将军亲自去捧场还差不多”,右边那人脑袋一搭,重重“哎”了一声,吹地身边一片落花残瓣翰飞出去,越飘越高,直飞入遂路一旁的深林中。

    一只手,轻轻夹住了花瓣,匿笑一声,将花瓣丢到泥中,狠狠一脚,踩地浑浊不堪。西颓的斜阳透过密林,照在他的华服上,身后一片阴沉,只有一柄小锤闪着诡妄的蓝色光芒。

    不远处,一个商贾模样的中年人手抱着一个大袋子,从袋中一把一把地抓起铜板,分给静静站立的几十个姑娘们,口中不停道:“你,喊地声音最大,一百文”、“你,刚才追着花公子跑,那一跤摔地浑然天成,一百五”、“你,昏倒的创意清晰脱俗,超出我意料,二百”、“你,你,你,你们,表情僵硬,动作浮夸,都是五十。听好了,干我们这行的,要有职业精神,要用心,只要用心,人人都是艺术家,学着点啊!散了,散了”....

    当中一个满脸雀斑的胖女人不满嘟噜了声:“才五十文,上次曾少侠、杨女侠给的接场费都是一百起”。商贾模样的中年人怒道:“你还好意思说,曾少侠那次他妈的都喊错对象了,眼瞎吧”。

    “你嫌少?”踩花的人转过身来,赫然正是花谦古。

    胖女人不敢说话,支支吾吾半天,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没有,没有,花公子,我是要谢谢你给的大红包”。

    花谦古淡淡道:“你知道收了我的红包,你知道我会给你钱,是吧?那你还叫得象杀猪的一样?”。

    胖女人满脸委屈:“我已经很认真地大声叫了”。

    花谦古痛心疾首:“大声叫不一定就是好啊,大姐。尤其像你那句“谦-谦-好-棒”,叫得有多硬多假,谁听了都知道你在演戏,你到底有没有职业道德?”。

    胖女人汗水直淌,辩解道:“我也是刚入行不久,不叫地夸张点,我怕忍不住笑场啊”。

    花谦古语重心长:“就是要克服心理障碍嘛,不然我为什么要请你们这些专业人士?”。

    胖女人擦了擦汗:“可是,真的很难忍呐”。

    “我靠!”花谦古闻言猛然暴怒,脸色红地像破了痔疮的屁股,嘶吼道:“当然难忍啦,就是难忍才要你忍嘛,你还敢跟我顶嘴?你以为你真有本事啊,你有本事就是你站在这边训我而不是我站在这里训你啦。妈的,要是换了我两年前的脾气,我一脚就把你踹到天水江里,等你尸体泡上三年都不浮的时候你他妈的就知道服谁了。顶嘴,操”。

    说着话,弯下腰,拾起方才踩烂的花瓣,捏住胖女人的嘴巴,连着泥巴,狠狠塞进去,一把塞一边骂道:“马上给我含着泥巴到蹲到那去,喊‘谦谦好棒’,喊到我满意为止”。

    众人顿时噤若寒蝉,垂首低声道:“那,我们先走了”。

    花谦古抬起头,甩了甩头发,恢复了笑靥如花,和气地挥挥手:“好,好,谢谢啊,谢谢,合作愉快”。

    一席温文尔雅的华服身后,只余阵阵死气沉沉的闷喊声,听地鸟儿厌烦不已,一展翅,便飞远了。

    终于,满意的踩花人意满地离开了,而“采花”的人,也将离开,无奈地离开这无奈的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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