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天气,变幻不定。雨来地急,去地也快,像一个肾虚的男人,前戏尚可,又是飞花又是落叶,然后迅速吻湿了古城,随时身体的抖动,将精华抛向人间之后,一切就变得索然无味,进入了贤者时间,躲进云层,静静思考人生去了。
雨水的精华渐渐干涸,被吸入了大地的体内。古城累了,静极。
江山也累了,读书是件枯燥的事,没有高潮,没有起伏,永远平平淡淡,快感少了,便易困乏——当然,快感多了,也易困乏。
江山洗了把脸,走进店中。林少早晨在对过摊上吃了二十个油煎包子,此时已饥肠辘辘,江山未吃早点,也感腹空。两人一拍即合,出了店门,一路觅食而去。
走了不多远,林少瞥见左侧有一小食肆,店中坐地满满当当,想来味道必然不错,抬头一看——方记馄饨,汤汤水水的,最是喜爱,便拉着江山进了店,择了座头。
江山笑道:“你倒挺有眼光,这家馄饨店是古城名吃之一,若论历史,可以把之一去掉。不少在外行商走动之人,回到古城第一件事,便是来此喝碗馄饨。我也是从小喝着这家馄饨长大的,那时,我奶奶还在,有了闲钱,便买一碗带回家中,笑眯眯看着我把碗舔地干干净净。馄饨还是那个馄饨,只是味道,再也回到小时候那般温暖了”,笑着笑着,突觉有泪涌出,便低下头,装着继续介绍:“他家除了馄饨,炒面味道也不错,你可以尝尝”。
江山话刚落音,林少便喊道:“三碗馄饨,两碗炒面”,喊完搓搓手,嘿然一笑:“跟你后面比郭芒强多了,这生活,直奔小资啊”。
两人聊了几句,外面又来了几拨人,一时座无虚席,人声鼎沸。连两人面对面独坐的四人位也被两个找不到座头的客人占了去,江山在陌生人面前一贯腼腆,身边坐了他人,顿感不自在,向墙边贴了贴,让出一点空间,才略感舒适。抬头一看,发现林少亦然如此,当下对视一笑,也不说话,静听三教九流之客高谈阔论。
听着听着,觉得气氛不太对劲,众人大多都在谈着传言之事,甚至搁桌而叙,吐沫四溅,戾气渐浓。
其中一人声音尖锐,道:“妈的,贪狼国蛮子竟然嚣张至此,要是老子当时在场,四十米大刀抽出来,分分钟砍翻在地”
有人得意洋洋道:“想当年,老子途经边关,登高远眺,八百里外一弓箭干掉异族弩手,就问你们服不服?”
另一人不屑道:“这有什么,我当年喝完酒,酒瓶往上一抛,你猜怎么着?干下一架贪狼国的飞行木鸟来”
又一人郁郁寡欢:“哎,我是怀才不遇啊”
旁人问:“为何?”
那人道:“你有所不知,我发明了一种大杀器:将黑火药藏于包子中,丢掷出去,威力惊人,我称为包子雷。此物口感纯厚,油而不腻,可边吃边行,亦可藏于裤裆,实乃居家旅行、杀人灭口必备神器。可惜官府有眼无珠,埋没人才啊”
江山听得目晕神炫,暗暗寻思:这贪狼国能扛上几百年,也是挺不容易的。
猛地有人拍案而起:“我爷爷九岁的时候就被异族蛮子给杀了,此仇不共戴天,他日必报之”
众人附议:“对,妈的,干死这群蛮子”
有人提议:“我们这些有志之士干脆组织起来,专杀蛮子,专杀卖国贼”
“贪狼国,贪狼国,那我们就叫战狼吧”
“唉,不够威风,没有杀气,我看叫杀破狼吧”
“复仇者联盟怎么样?”
“我觉得抗蛮奇侠更好听”
林少点点头:嗯,都是人才,泱泱大国,何其所幸,此间中人,得其一可武动乾坤,得其三可吞噬星空,得其五可斗破苍穹,得其十便可起点纵横了。
却听坐在身边那汉子猛开口道:“异族蛮子可恶,那与弥夜国、扶桑国通商的商人们也不是什么好鸟,我听闻古城之中有些店铺还卖些他国的舶来品,什么犀角杯、青金石、琉璃、玛瑙、樱花茶,这些商人,狼子野心,其行可诛”
江山朝斜对面高瘦汉子看了一眼,觉得此人说话不似前者那些粗鲁之辈空空而谈,而是言辞有物,口角生风,相比之下倒显得有理有据。只是容貌颇为陌生,以前不曾见过。
坐在江山身边的、和高瘦汉子一起结伴而来的中年人随之冷哼一声:“我们汉唐国幅员辽阔,物产丰富,何须从他国引入些垃圾舶来品,都是商人们吸引眼球、糊弄百姓的手段,我们应该抵制舶来品”
这两人言辞老道,一唱一和,直将矛盾从虚无缥缈、远在天边的边疆战火引到实实在在、近在眼底的古城中来。
那先前尖锐的声音又说话了:“什么抵制,我看,干脆一把火烧了他们的店,把这些商人们统统丢进井里,让大家看看通敌卖国的下场”
这句话戾气甚重,言语凶残,“通敌卖国”这四个字也是十分牵强,倒让众人一时微微沉默了。
这时,有人嘿嘿一笑,打破沉默:“烧店做甚,不如抢了它,也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众人眼前一亮,喝道:“正当如此,杀光蛮子,抵制舶来品,抢光黑心商人的店”
——任何事,只要给自己找一个正当的理由,并坚信它,那它就是所谓的正义。
一时群情激愤,吐沫横飞。
少刻,五碗馄饨一起端上了四人座,林少抱走两碗,余者一人一碗。大白瓷碗,不似江南州小吃那股小家碧玉般近乎矫情的讲究,什么都用个青花瓷。碗大,且深。碗面上飘着几粒葱花、一点胡椒粉,一勺下去,色泽晶莹的小馄饨在勺上滑了一下,复又滚入汤中,仿佛依依不舍,心有不甘。林少复又下勺,狡猾的馄饨终于被钓了上来,一层薄薄的皮子,澄澈剔透。黄豆大小的肉馅,即是匠心所在,亦是奸商之道。一口馄饨,一勺汤,香味的热流直冲开林少的喉咙,瞬间唤醒了五脏六腑,便再也停顿不得,只消片刻,一碗馄饨连着汤风卷残云落入林少的腹胃之间。
正感痛快之时,忽听旁边高瘦汉子喝了一声:“老板,过来下”。老板在后厨掌勺,伙计从人群中挤了过来,搭着抹布,一脸带笑:“客人,什么事,您吩咐”。
高瘦汉子一指面前的馄饨,皱眉道:“让你们老板过来看看,这里面是什么玩意?”
伙计仿佛见怪不怪,胸有成竹,赔笑道:“客官,是有苍蝇还是蚂蚁?不用叫老板,我给您换一碗就是”
高瘦汉子冷冷一笑:“要是苍蝇便好了,快让你们老板过来”。
伙计无奈,点头哈腰,回后厨将老板唤了过来。老板手中提着大勺,一身油腻,满屋客人要招待,正忙地连汗都来不及擦,被人唤了出来,也自不悦。抱着手走到那人身前,粗声粗气问道:“我是老板,客人你有啥事?”。
高瘦汉子舀起一勺汤,问道:“这是什么?”
老板伸头看了看,皱眉道:“汤,怎么了?”
高瘦汉子嘿然,一指汤上飘着着的几粒胡椒粉,又问:“这汤里面是什么?”
老板不耐烦道:“胡椒粉,客人你要不习惯这味道给您换一碗不加的便是”,说着转身欲走。
高瘦汉子一拍桌子:“站住”。
老板脾气也不好,一瞪眼睛,捋了捋袖子:“怎么着,想来闹事不成?”
高瘦汉子站起身来,高声一喝:“胡椒粉,乃是弥夜国所产。汉唐称其国人称为胡人,其国所产之椒,称为胡椒。今日在座各位都是一方热血男儿,爱国之心天地可鉴,你却用这胡人之物来羞辱我等,是何居心?”
其时,在汉唐国市井口中,弥夜国人须胡满面被称为胡人,扶桑国人身材倭瘦被称为倭人,贪狼国人蛮勇残暴被称为蛮子,至于大寒国被称为棒子就无从考据了。
高瘦汉子一语掷地,满屋皆静。众人回过神来,纷纷破口大骂:
“我靠,狗日的老板”
“竟给我们吃些胡人之物,胡人和蛮子是一伙的,说不定里面有慢性毒物”
“说地对,定是蛮子和胡人的奸计,把些有毒的货品卖于我们”
“妈的,我们中出了一个叛徒”
“黑人心商人,免单,免单”
“免个屁单,赔钱!”
“对,赔钱,赔钱”
正欲发怒的老板闻言立马惊慌起来,眼神中露出一丝怯意,颤颤巍巍道:“我...我...怎知...我只是在市场上买来,用...用以提鲜的”。
万夫所指,骂声震天。突然,有一人猛地举起手中碗,一口将馄饨连汤喝地干干净净,“啪”地一声把碗砸个粉碎,起身骂骂咧咧向外走了。余者纷纷醒悟过来,也各自将碗中馄饨、炒面一扫而空,“啪、啪、啪...”摔盘声不断响起,留下鄙夷的神情,正义凌然踏出店门。
在这样秋日的午后,在这样宁静下风起云动的古城,这样的事情,四处都在发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