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东方彤云明灭，一弧白光若隐若现，太阳即将升起。

    关银屏伏于姜维怀中，追问起姜维昨夜为何不劝阻李遗。

    姜维无奈，只得将李遗不辞而别，并沙摩柯胡搅蛮缠一事细细说了，一时，引得关银屏对沙摩柯的好一通抱怨。

    一阵柔风拂过，吹动两人发梢。

    话既已说开，又已互诉衷肠，关银屏再无方才扭捏，抬起泪眼，但觉四周的无名花草烂漫，滇池湖面波光粼粼，映出耀目彩霞，两株参天大树长久伫立，枝叶随风轻摆，偶有几声鸟鸣乌啼，一片安宁祥和。

    姜维此刻才见关银屏的妆容早已被泪水打花，心疼之余，不由伸出双手，轻轻抹去她面上的泪痕。

    关银屏即羞且喜，坦然应对，脸上早已换上一副欢喜雀跃的神情，比之往日还要活泼明媚上几分。

    二人两手紧握，四目相对，彼此间心意交融，不言自明了。

    两人就这样坐在茫茫草海之间，欣赏晨间的湖光山色，间或说些体己话儿，偶有朔风强劲，两人取下大褂，紧紧裹住，彼此身心皆暖意洋洋，丝毫不觉寒冷。

    其实姜维心中隐约想问，关银屏是如何知道他与张星彩之间的事情，毕竟此事隐晦，大抵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从未与旁人说过什么。

    只是两人刚刚定情，仓促之间不好发问，等日后慢慢探寻就好。

    说笑半晌，关银屏忽发问道：“三哥，你可知我方才在祈祷什么？”

    “祈祷什么呢？”

    关银屏面带笑容，却作出一副幽幽的表情，道：“昨夜我见三哥你默许李公子邀约于我，只道你心中只有星彩姐姐一个人，根本没有我容身之处，便向天地神明祈愿，请求上苍保佑你与星彩姐姐能再续前缘，一生一世，白首不移……”

    姜维听到这里，摇头打断道：“我对星彩是敬爱，对你，则是怜爱，都是一般无二，难分轩轾，此前不愿正面回应于你，只是觉得此事对你甚是不公，所以才思虑良久，倒是让你疑虑了……”

    他见关银屏主动挑起话头，又想到昨夜临别时的喝语，便追问道：

    “只是，我与星彩乃是神交，从未对人言，你是如何知晓的？”

    关银屏笑道：“我与星彩姐姐自小一起长大，她所思所想，我如何不知？三哥，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何会与你一起南下么？”

    姜维苦笑道：“不是因为调皮贪玩，故意混入军中的么？”

    关银屏却摇了摇头，说道：“非也——其实是星彩姐姐叫我来的。”

    “什么！”姜维闻言，登时愣住。

    关银屏很少见他有这般吃瘪的表情，抿嘴笑了一会，才道：

    “还是在平南大军南下之前，星彩姐姐请我到她府中一叙，她将你们的事情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我初时听完，心中本不是滋味，但姐姐又说她已将此身许国，儿女私情只能置于一边，我又觉敬佩，又觉疼惜。姐姐还说，三哥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今日受挫，难免伤心挫志，便叫我随行南下，抚慰照顾于你。”

    姜维不知道此间还有这么一段故事，此时听罢，脑海中不觉浮现起张星彩那张典雅静丽的面容，一时间，被强行压下的或美好、或伤心的回忆一一重现，胸中生出一丝沉重，心绪飞扬，终究化作长长感叹：

    “今日从你口中才知，星彩能在断私情、身许国之余，还能照顾我的感受，委托你南下照料……而我却满脑子想着速定南中，一是报国使然，二则，也是想让她看看我的本事，未必没存与她怄气的想法……于公于私，我不如星彩多矣……”

    这时，关银屏抬头道：“三哥，我却不明白，为何对于喜欢之人，你不愿全力争取？对星彩姐姐如此，对我也是如此，昨夜骂你对情对人不够果敢，着实是我有感而发。”

    姜维苦笑道：“你骂得对，我确实不够果敢。”

    关银屏直盯着姜维的眼睛，直道：“以我看来，星彩姐姐对你情真意切，关怀备至，三哥既然愿意为我舍下面子虚名，为何不愿大大方方，再为星彩姐姐搏上一搏？”

    姜维不愿欺瞒于她，只得叹道：“星彩已同意与太子定亲，纵然我愿抛出一切相争，但在星彩心中，社稷之重，必在我之上。”

    关银屏却道：“这可未必。星彩姐姐担心的是太子心性软弱，易受旁人影响，这才甘心牺牲幸福，守在宫中。只消三哥能好生辅佐太子，让太子知道近贤臣，亲小人的道理，不就消除星彩姐姐心中之疑虑了么？”

    姜维心中讶异更盛，心道：“银屏莫不是要鼓励我重新争夺星彩？”

    这个念头一旦浮现，他忙又压抑住，暗忖道：“这不可能，我刚刚与银屏定情，哪有女子愿意与他人分享伴侣……”

    但他着实不知道，银屏为何屡屡提起星彩，一时有些不解，只得缄默不言。

    关银屏见姜维不接话茬，又道：“三哥可知道么，太子喜欢之人，乃是星彩姐姐之胞妹青萝，若太子能娶青萝，也不算破了刘、张两家的联姻大计，更何况，青萝自小聪明，也能听从星彩姐姐的教导，她若当了太子妃，定能好好规劝太子。”

    姜维口中虽不言，心中蓦地一动：“是啊！只要我能同时完成匡扶汉室，和辅佐太子成器两件大事，便算同时达成星彩的愿景了，再想办法让太子娶了青萝，也能保全皇家颜面，我可真笨，当时怎么没有悟到这一点？”

    他一经关银屏点破，灵感思绪顿时纷至沓来，细细思索片刻，这翻盘之策的脉络竟然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沉思间隙，他去觑怀中的关银屏，却见关银屏眉目含笑，也在看他。

    姜维终于按捺不住，疑问道：“银屏，你是劝我再争取星彩么？你不介怀么？更何况，兹事体大，一旦处理不慎，就会身败名裂，连累于你，你为什么……”

    却见关银屏满目坦诚，正色道：

    “三哥可还记得此前上庸之行时，我曾与你说过，我与星彩姐姐情同姐妹，小时候，但凡有好吃好玩的，她都会拱手让我，我从来都是受她照顾的那一人。此番我南下追寻幸福，也是得自她的启发，我爱她敬她，自然也愿意给她一个获得幸福的机会。”

    说到这里，她的面上闪过一丝绯红，柔声道：

    “何况，三哥在我心中是一位天下无双的盖世英雄，我能同星彩姐姐一同追随于你，丝毫不觉辱没……若大伯因此事怪罪于你，大不了我们回到这滇池之畔，结庐隐居，尽享湖光山色，也是美事。”

    姜维闻言，心间大为感动，他激动之下，忍不住跳将起来，将关银屏高高抱起，绕地转了三圈。

    “想我姜维何德何能，竟能得你如此爱护……”

    两人说话间，天色渐已大亮了，光明遍地，耀眼非常。

    姜维眺望滇池，但见湖上空荡荡的，雾霭芒芒，忽有两对天鹅其白如雪，比翼双飞，自白雾中斜斜钻出，又自湖面从容掠过，只留下片片涟漪。

    他顿时打定主意，便挽住关银屏的手臂扶她起身，又拍去两人身上的泥土草木。

    “时候已经不早了，我们回去吧，免得阿文好找。昨夜盟会完毕，再过几日，咱们就该启程回蜀中啦。”

    关银屏负手俏立，侧首含笑问道：“那我方才所提之事？”

    姜维笑了笑，回道：“你愿成人之美，我岂是煞风景之人？只是兹事体大，还需从容策划一番。”

    关银屏笑道：“三哥说的是，星彩姐姐愿不愿意接受，她或许自有决断，但我们尽力争取过，总归无愧于心。”

    她放下一桩心事，笑声如铃，接过姜维牵来的小红马，一跃翻身上马，笑道：

    “说起来，三哥送我的小红马也长大啦，今日我们放马飞奔，且看看小白是否能追上。”

    说罢，一夹马腹，如离弦之箭一般飞驰而去。

    姜维心病尽去，畅慰莫名，大笑间纵马跟上。

    其时，云光天霁，红日在天，双人双骑，笑声四起，恣意驰骋在这云水之间。

    （双人双骑画面即本书的封面）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