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澈这时才注意到,南宫乙左臂衣袖空空荡荡,肩头处兀自沁出了一抹殷红的血迹,触目惊心。
漆黑的眸底浮现出了几分怜惜和愤怒,苏澈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听得苏澈惊呼,语声关切,绝非惺惺作态,南宫乙心中颇是感动,脸上努力地挤出了一丝勉强的笑容。
“公子,不碍事的!左臂虽断,但我仍能为公子上阵杀敌!”
南宫乙做了个舞枪挑刺的动作,不小心触碰到了断臂伤口,疼得他脸色登时煞白,身子微晃,差点站立不稳。
幸亏太颠眼疾手快,慌忙蹿身上前,将他扶住,坐在床沿边上。
南宫乙强忍剧痛,抬头冲着苏澈咧嘴一笑,那故作坚强的模样很是讨人心疼。
“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张俊朗的脸上笼罩着阴霾,苏澈仿若未睹,目光扫过两人,冷冷问道。
“是不是让哪个敌将砍断的?”
看苏澈的样子,仿佛只要南宫乙点头,他便立马转身出城,往敌营外叫阵,定要为南宫乙讨回这断臂之恨。
谁知,南宫乙苦涩一笑,轻轻地摇了摇头,眸光闪烁不定,说话也是吞吞吐吐的。
“是、是我自己……”
南宫乙低着头,嗫嚅地道。
苏澈见他神色有异,知他不肯说实话,鼻中冷哼了一声,转而看向了太颠。
太颠不敢隐瞒,当即屏退左右,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自两人奉命前来虞城,与犬戎鏖战半月有余,粮草将尽,每个将士便只分到了一碗清汤寡水的米粥,连一碟咸菜也没有,怨言暗滋。
昨天中午,趁着犬戎尚未发起进攻的机会,太颠和南宫乙正在城墙上,商议退敌之策,忽闻有人匆匆来报,几名守城将士好像承受不住饥饿,竟然入室劫掠城中百姓的食粮。
太颠和南宫乙相视一眼,心想:“该不是我西岐将士吧?”
此时正是虞城危急存亡之秋,全靠士气固守城池民心镇定后方,如今出了这等事情,倘若处理不当,必定引起内乱,则虞城不攻自破。
想到事情的严重性,两人迅速赶了过去。
“若真是我西岐将士犯事,当场格杀勿论,以定军心民意!”
走在路上,太颠对南宫乙道。
“若是虞城将士呢?”
南宫乙点了点头,反问了一句。
太颠顿时哑口无言了。
等两人赶至现场,这才发现,劫掠百姓食粮者,赫然是虞城将士,而非西岐之众。
太颠皱了皱眉,心说这下更麻烦了。
前日,虞国侯为敌将所伤,此时卧于病床,而守城之重任因此落在了太颠的肩上。
但问题是,对于虞城将士而言,太颠虽然威名远播,但毕竟是个外人,虽然心里很是感激他舍命以助御敌,但三军之中,仍有人暗自不服。
尤其是虞城的那些高官将领。
如果犯事之人是西岐将士,他尚能枭首以定民心,绝不姑息。
可对方是虞城将士,倘若他执行军令,岂不让某些人逮住了煽风点火的机会。
然而,违令而劫掠百姓,如若不依军法处置,何以安抚民心,巩固后方?
进亦忧,退亦忧,太颠不禁发起愁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你们干什么?”
便在此时,南宫乙按剑上前,喝道。
那几名将士原本已被百姓围堵在了街道上,引得群情激愤,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陡然听见街尾传来一声怒喝,众人纷纷回过头来。
“南宫将军!”
银铠小将南宫乙,方天画戟能破敌。
这些天来,南宫乙以骁勇善战,名声早已传遍整座虞城,很多人都认识他。
众人急忙行礼,愤愤地道:“启禀南宫将军,这几人枉为我虞城将士,平时不全力守城也就算了,如今竟然做起了强盗,入室抢劫粮食!”
百姓数十人,你一言我一语,满脸愤怒,似乎恨不能把这几名将士当场打死。
“可有此事?”
南宫乙转睛看了看那几个蜷缩在地模样狼狈的将士。
“是有怎样!”一名精瘦将士似乎很不服气,激动之处,不由得提高了嗓门,“我等以命守城,却经常食不果腹!而这些人,家有余粮,却不愿与人分享,只顾自家温饱与否,我姜超为何要拼了命地保护他们?”
“不错!我们在前面流血,凭什么连顿饱饭也吃不上!”
“这些人不配我以命保护!”
其余将士,纷纷叫嚷了起来。
场内的百姓闻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均有惭愧之色,顿时安静了许多。
自犬戎围困虞城以来,城中百姓人人自危,无不屯粮于地窖,以备不时之需。
即使明知军中粮草即将告罄,守城将士每顿不过半碗稀粥,他们却也佯作不闻不见,而且颇多微词,因为他们觉得心安理得。
平时无战乱,将士们个个无所事事,既不开垦,也不耕织,乃是城中百姓缴纳粮米以供养其俸禄。
而如今,敌军兵临城下,难道誓死守卫虞城,不正是你们这些将士的职责所在么?
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们丫的平时白吃我们那么多粮食了啊!
然而,他们似乎从来不曾想过,倘若将死城破,无论地窖里囤积了多少粮食,都是变成敌人的战利品。
姜超等将士见众人低头不语,气焰顿时高涨了起来,继续叫嚷道:“如果不是我们以命坚守城池,你们早就成了犬戎的奴隶!既然你们不管我们的死活,那我们宁可投降犬戎,也不愿保护你们这些自私自利的家伙!”
“你们说什么!”
南宫乙怒道。
姜超这番口不择言,如陨石砸落在了太平洋的中央,登时掀起了滔天巨浪。
果不其然,众人立即沸腾了起来。
“大家听见了没有?这些人宁愿投降犬戎,也不愿保护我等百姓!”
“如此贪生之辈,留在我城中,久之必成祸患!”
“打死他们!打死他们!”
南宫乙眉头微皱,将手一挥,纵声道:“诸位稍安勿躁,请听我一言,这几人违反军令,我自会以军法处置……”
言犹未竟,姜超突然冷冷地道:“我虞城之事,自有虞国侯做主,岂要你个外人插手,你以为你是西伯侯么?”
南宫乙不禁一愣,回头瞪了姜超一眼。
目光犀利,锋锐如刀。
姜超原想继续嘲讽几句,但被南宫乙的气势所迫,后面的话硬生生地噎了回去。
南宫乙先是朝着周围拱手作了个揖,继而昂首挺胸,大声道:“不错,对虞城而言,我南宫乙是个外人!但我自奉命襄助虞城的那一刻起,当我脚下踏着这块土地的时候,我南宫乙就从来没把自己当作外人!不管你们用什么目光看待我南宫乙,但我始终坚信,我南宫乙跟你们一样,是为了虞城可以豁出性命不要的将士!”
赤子之心,大义凛然,一股激荡的气势从南宫乙身上喷薄而出。
在场所有人,包括姜超在内,顿时鸦雀无声,无数道充斥着震撼的目光静静地看着南宫乙。
诚如南宫乙所言,南宫乙等西岐将士虽然都是外人,但哪次冲锋不是他们跑在最前头,同样的一日两餐,他们何曾有过半点怨言。
他们是外人吗?
他们是恩人啊!
“作为将士,我要守护的,并不是这座城!”情到深处,南宫乙虎目含泪,“而是这座城里的万千百姓!城破尚能补,人亡不可再!”
场内一片默然。
街道上空,回荡着南宫乙那掷地有声的话语。
铮!
南宫乙突然掣出了腰间的宝剑,横剑于胸,环顾周围。
姜超等人见状,以为南宫乙是要将他们当场斩杀,以定民心,脸色蓦然大变,眼睛里浮现出了一抹惊恐,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你们肚子饿了,想吃肉是不?”
南宫乙仗剑,踏前半步。
姜超等将士更是大吃一惊,身子抖若筛糠,口中讷讷不能言语。
谁知,南宫乙反手挥剑,突然奋力地看向了自己的左臂。
“啊!”
在场所有人都被南宫乙这番突如其来的举动所惊呆住了。
噗嗤!
手臂应声而断,掉落在地,鲜血立即喷涌而出,飞溅在了姜超那早已吓傻了的脸上。
鲜血犹热。
南宫乙的脸色瞬间苍白,但始终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强忍疼痛,南宫乙俯身捡起那截断臂,递往姜超等将士的面前。
“如果你们真是饿了,我这条胳膊便送给你们,煮了也好,煎了也罢,悉听尊便!”
南宫乙紧紧地咬着牙关,每个字仿佛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充满了力量。
“但是,我这只右手还要握剑杀敌,暂时不能送给你们!倘若我哪天不幸战死沙场,这具身体便全送给你们吃了,又有何妨!”
刚把话说完,因为失血过多,南宫乙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直直地倒在地上,晕厥了过去。
太颠也被南宫乙的举动震惊住了,半晌没有回过神来,眼见南宫乙突然倒地,慌忙命人将他送入了医馆。
“南宫将军!”
在场的人,无不拜伏于地,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南宫乙断臂的消息霎时间传遍了整座虞城,虞城百姓级及将士尽皆感佩其义,立即同仇敌忾了起来,众志成城,这才抵抗住了犬戎一波又一波的狼潮攻城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