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的,落了一地的柿子叶干透了。大清早的,老远就能听见“唰—唰—”的用竹耙子搂柿子叶的声音。青黄不接的时候,这干柿子叶也是最好的饲料,喂羊、喂牲口、喂兔子什么的,都呱呱叫。虽然说已经打过春了,但天儿还挺冷,池泊里结着薄薄的冰,岸边光秃秃的杨树、柳树在寒风中摇曳。
这天晚上,英子大哥立娃来到叶子家。立娃一进门就问道:“根儿在吗?”“哦,立娃呀。在屋里呢。”珍儿刚从茅房出来应道。“根儿。”立娃一边朝根儿屋里走、一边喊道。“嗯,谁呀?”根儿从屋里应道。“是额。”立娃一边说、一边进了屋子。
“哎,快过年了,咱弄点鱼去?”“鱼?”“嘿嘿,估计水库里的鱼也大了。咱联络几个人,弄鱼去!”“这行吗?水库可看得紧呢。”“哎呀,额看过了,没问题。天黑了,咱去涵洞那儿弄。”“真的?”“哎,先甭给额妈说,哦。”“那肯定了。”
第二天傍晚,才下工回来,根儿就催他妈早点吃。饭一吃过,根儿便拎个口袋出去了。根儿和孙家的平娃、邢家的堂娃三人跟着立娃沿沟岔而去,不多时便摸到了云岭水库。
西北风呜呜刮着,远处不时传来狗叫声,涵洞口的水面上已结了一层薄冰。平娃腿刚迈进水里,就冻得“哎呀”一声跳了上来。“小声点,你!”堂娃训斥道。“水蛮深的,袜子、裤腿儿都湿了。”平娃龇牙道。“真没用!那你在这儿望风,额们下去。”根儿道。“那你们快点,冷死啦,额裤腿都湿了。”根儿和立娃、堂娃三人挽起裤腿,忍着刺骨的寒冷,慢慢淌进涵洞里去了。
不一会儿,平娃哆嗦着小声对洞里喊道:“哎,人来了,快出来。”“算了吧,你!”洞里小声训斥道。不多时,平娃又喊了一次,洞里没人应声,只听见“噗咚、噗咚”摸鱼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平娃压着声儿对里面喊道:“真来人了!赶快出来!”根儿几个赶快从涵洞出来,换上鞋子,拎起湿漉漉的口袋、靴子,撒腿就窜,沿着沟岔跑回了家。
这一带地表水比较少,距离汾河还有二三十里,庄户人很少能吃到鱼。立娃这几个弄回这些鱼,自然是给家里困苦的生活带来了一份窃喜和欢乐。实际上,根儿他们几个后来又去过几次水库,也没有被人给逮住,可邢家堂娃的小腿上却从此落下了牛皮癣的病根,常常挠得血红里拉的,一直也没能治好。当然,这是后话了。
不知不觉一年一度的春节到了。大年初三后半晌,邻村的王家老婆走进了吴家稍门。“珍儿在?”“谁呢?在里。”珍儿应声从屋里出来:“哦,他婶子,你来了,快进屋。”有儿笑着泡了壶烫茶。王家老婆一边接过茶碗一边招呼道:“你没上班去?”“啊,明儿个去。快坐,外面冷的,喝上一口,暖暖。”“嗯。”“你看你把屋里收拾得利索的。”“利索啥呢,胡过哩。”“额说那啥,你家根儿多大了?”“过了这年,就虚二十三了,不是些,额急得呀。”“哦,那是不小了。有说下的了吗?”“哎呀,还没有,多亏你操这个心了。”“啊,额说你屋里光景好些,他爹在外面干事,根儿又实诚,额就说给娃张罗张罗。”“额准备得差不多了,额也是说趁这年,赶紧说上一个。”
“倒是有个合适的,爹妈都是正道人,就是女子有点黑,可人家针线活儿可好哩。”“咱一个庄稼户,白呀黑的倒没啥。女子多大了?”“十七了。”“哦,差五岁,那小些也好。”“现今这新社会,各家各户都差不多,也没啥好打听的。那哪天让两个娃见上一面?”“嗯,就是。你给人家说去,定个日子,见上一面。”“看把你急得。”“娶过了,额也就了了一宗事。”“啊,也是。现今社会好的,成亲也简单,见了面,要都愿意了,就去公社里领个结婚证,选个日子把礼典了,就算完婚了。”“额就说,要能行了,额正月里就娶。”“这么快呀。”“嗯,根儿大了,人家和他一般一岁的都结了。”就这样,王家老婆说了说便回去了。当然,大过年的,什么都有,珍儿并没忘记给媒婆带上礼儿。
得知大哥的对象有了谱儿,这多娃自然也高兴。不是吗?哥哥要成了家,不就快挨上他这个弟弟了嘛。说起多娃,这话就有点长了。当年生多娃的时候,吴家还住在村东头沟沿上的窑洞里,可以说是家徒四壁。无奈之中,珍儿把刚满月的多娃送给了西村一家河南人。后来,也就是有儿到县城食堂干了大师傅之后,家里情况渐渐好转了,珍儿加倍退还了人家当年给的麦子和玉米,又把多娃从那河南人家里要了回来。当然,这是几年前的事儿了。
珍儿既然这么急,自然也是早就准备好的。早在去年夏天,吴家就张罗盖房子了。根儿领着妹妹叶子和弟弟多娃又是拉土、打土坯,又是拉木料、拉砖瓦的,请来匠人先把院子西北角的饭厦子拆了,搭到院子东边去。然后,在三间北厦西侧,也就是原来饭厦子的基地上,续盖了两间北厦,把北厦扩展到五间。这些王家老婆刚才也都看见了。怎么说呢,长话短说,算是根儿有福气,和人家女儿见过面,双方都愿意,这亲事倒是挺顺当。
正月二十六,根儿一身崭新的蓝中式衣服、蓝帽子上缀着串银灿灿的珠子和小花、一副茶色眼镜,大红绸子扎一朵大红花从左肩披到右下。两匹枣红大马也打扮妥当了,笼头上缠着红细绳,马额上贴着纸花儿,马背上披着红底小白花棉褥子。压马娃也打扮一新。赶太阳上来,简单吃过早饭,新郎官骑上枣红大马,压马娃坐到马前,迎亲的抬着彩礼儿,吹吹打打的,就出了村,去邻村接新娘去了。中午时分在新娘家吃过酒席,下午便带着新娘往柳湾走。新娘进村了,吴家院门口挤满了男女老少。
“来了,来了”一群小孩从巷口跑了过来。不一会儿,新郎新娘在送亲、迎亲的簇拥下一前一后骑马而来。快到吴家门口的时候,新郎新娘下了马。新媳妇一身崭新的粉红色中式衣服,手里拿着红纱裹着的手电和辟邪的柳条,在伴娘和娘家人的护送下低着头,几步一停的,落在新郎的后面。唢呐声、鞭炮声、嬉笑声热闹一片。迎亲的催新媳妇快点走,送亲的却拽住不给走快了。最后,在半推半就中,新娘缓缓进了吴家的院门。
按庄户人的习惯,吴家摆了十几桌酒席,亲戚朋友、同一条巷子的甚至全村每户一个代表都来了。主事的当众宣读结婚证书,给主席像、爹娘和来宾鞠过躬之后,酒席就开宴了,又是敬酒又是都笑的,好生热闹。才炼过钢铁、修过水库的,庄户条件有限,酒席不厚,虽然也叫七碟子八碗,但蔬菜多、荤菜少。不管怎样,这婚礼算是办过了。
渐渐的,城墙根的迎春花在残雪中吐出新芽,庄户人也开始正儿八经上工了,送粪的送粪,犁地的犁地,打胡结的打胡结,耙地的耙地,春耕春播忙起来了。
刚过二月十五,媒婆来到了刘家,说过年时给英子提的两门亲事没成,人家男方不愿意。这男方都是哪家呢?一个是明娃家的小儿子革儿,另一个是就是永娃家二娃子顺娃。革儿就不说了,人家家里条件好,不愿意也理解。可顺娃就不同了,不仅比英子大七八岁,他爹和红儿妈不清不楚的,名声不好,英子本不乐意呢,可没想到顺娃还不愿意。虽然说英子还小,才十五、六岁,可村里一般一岁的都订亲了,英子两总门亲事都没成,再加上花地里的事,就甭提心里多难受了。
这天,懒洋洋的太阳还没出来,生产队上工的钟响了,庄户人在黑板前看过队长安排的农活,便回家准备上工。英子哥嫂拿小布袋装了用柿子叶和面粉做的窝窝头,给爹妈说了一声,便走了。英子说她头疼,不想去了。爹妈出门前叮嘱说,烧上一碗面汤趁热喝了,甜面汤养人。英子光“嗯”了一声,可没动弹。待到中午,一家人从地里干活回来,英子还裹着被子躺在炕上。饭熟了,喊吃饭,英子也不吃。霞儿也就是英子妈摸了摸英子额头,没发烧,就没往心里去。
家人走后,英子也没烧面汤喝,仍在炕上盖着被子、靠着被卷儿半坐着,懒得动弹。的确,这几个月来,英子成天价提心吊胆的,怕怀孕,夜里老睡不踏实、做噩梦。这几天,时常精神恍惚,眼冒金花,头昏昏的。而那个胜娃呢?听说是才说了个媳妇,家里人可心盛了,正准备后半年娶亲呢。胜娃不仅对英子没一点儿歉意,甚至偶尔还咋呼咋呼地嘲讽英子几句。想到这些,英子越觉得活得没意思了。快后半晌的时候,英子起身下炕,稀里糊涂的,拿来一瓶子农药,靠着被卷儿,闭着眼睛,一饮而尽……
傍晚,刘家人下工回来,到巷口就闻到了一股农药味。刘家人心想,大概哪家药瓶子让猫给弄打了。可越往里走,药味越大。刘家人紧走两步推开稍门,药味更大了,喊了两句英子,不见答应。急忙推开英子的屋门一看,眼前的一切惊呆了:炕上的被子、炕单儿乱七八糟,英子倒在那里,白沫流得炕上满是,英子已经发硬,肯定殁了好一会儿了。
刘家哀嚎成一团。哥嫂赶紧喊来邻居,帮着给英子擦洗脸、手脚,换上干净衣服,梳了梳头发。刘家父亲让人把本来给自己准备的寿棺抬过来,刘家嫂子用细条帚扫扫干净,当晚英子就入殓、合了棺。
英子没出阁就殁了。按柿子湾一带的风俗,第二天,在邻居帮助下,在一处偏僻的崖根上挖了个小窑。赶天黑,把棺材推进去,用土坯封了窑口,在窑前堆了个坟茔,算是把英子丘了起来。叶子、环儿、娥儿都去送了一场。还有人看见冯老师曾跑到英子坟前站了许久。至于那个胜娃,则看不出有什么负罪感,照样人五人六地当他的领工的。再后来,听说还当上了小队干部。刚开始,村子里还说说英子的事,但随着春耕春播的日渐忙碌,也就渐渐淡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