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这天早上起来,云生让老婆早早做饭。吃过饭,便一个人来到刘家爹屋里。本来云生是要和爹妈吃在一块儿的,可刘家爹嫌不自在,要分开吃,就各吃各的了。“今儿个咋这么早过来了?”刘家妈问道:“吃了吗?”“啊,吃了。额说,和额爹商量个事儿哩,就让她早早地做上了。”“哦,额们还没吃呢。”“哦,额爹呢?”“啊,走茅子去了(柿子湾一带庄户人称厕所为茅子)。”“哦。”“上炕去,冷的。”“嗯。”
过了一会儿,云生爹进屋了。“爹。”“嗯。”老头儿洗过手,便上了炕。见饭好了,云生去外屋把小桌搬到炕上,刘家妈把饭端过来说:“再吃上一点吧。”“哎呀,人家不是说他吃过了嘛,还让啥呢让的。”“嘿嘿。”“你们赶紧吃,额吃过了。”云生晓得刘家爹不喜欢吃饭的时候说话,就在一边坐着没言语。
吃过饭,刘家爹抹了下嘴,捋了捋胡子说:“啥事?一早跑到来。”“嘿嘿,还能有啥事呢,不是说日本人都打到东北了嘛。”“哦,你哥前一阵来过信。”“那你没告额们说嘛。”“哎呀,还早哩,告你们说干啥?省得心焦。”“早些说嘛,好有个准备。说快也快,你眊这才多少时候呢,东三省就快完了。”刘家爹不紧不慢“呼噜呼噜”吃起了水烟。
就在这时,云虎过来了。一进门就说:“哎,云生,你咋不喊额呢?怕额坏了你的好事?”“哎呀,你看你这活说的,额也才来。”云生笑着道。“还打虎亲兄弟哩,商量事儿都不喊额,”云虎继续说:“爹,你眊,云龙在并州哩,都不告一句,真是的。”“这才不是的。他在那儿也就是个医生,书呆子一个,怪他有用吗?还没咋呢,就内讧。”“就说咱商量商量,好早做准备嘛。”云生道。“额话还没说完呢,你插啥嘴呢?”“这鬼,你咋和你二哥说话呢。”刘家妈道。
“就说嘛,死人的,就,一点都不活泛。捎个信总行吧,一句也不言语。”“那是在队伍上,敢是在屋里呀?人家是有规矩的,他敢乱说?”“哎呀,连拉洋车的都知道了,他还不敢说?你哄三岁小娃哩?老护着他,有什么用。”“你有用!成天不务正业。”“他好,那你咋不跟他去呢?还不是靠额俩哩。”“大清早的,胡说啥呢?”“还不是。”“你这杂种,几天不逗额生气,就急的。”“好了好了,商量正事哩,扯那些做啥?”云生劝弟弟道。“就你会做好人。”“再胡闹,看额不扇你!整个一个疯狗,逮着谁咬谁。要商量就坐下,不愿意就滚。”“好了好了,坐下,咱好好商量商量。”云生把云虎硬按得坐了下来。
“唉……”刘家爹长叹一口气,又吃起了水烟,半天不说话了。见这情景,刘家妈慢慢说:“预备是要预备的。额和你爹都老了,也没几天活头了,就看你们哩咯,你俩说咋样就咋样。”云虎说:“额说呀,把值钱的东西分分,各弄各的。”刘家爹气得瞪了小儿子一眼说:“额还没死哩。”“要不然,都埋到额那块儿,额那房子结实。嘿嘿,额年轻嘛,给大家看着。”云生和爹妈还是没说话。“不放心?”“你们两个成天价跑哩,谁看呢?”“嘿嘿,埋好了咯,还看啥?”“嘿嘿,那你刚才不说你看哩嘛。”“嘿嘿,额是试探试探你们到底咋想的。”
“额看还是埋到咱爹妈这里吧。”“埋到这儿?那也行。到时候一起住过来。”“还怕额和你妈把它带走?这才不是的。”“哈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额才不怕呢,这不为照护你们哩嘛。”“这还像个人话。”“就埋到这屋里头,今儿个就动手。”“能行。”“哈哈,有窝儿吃饭了。”“看你那点出息。”
云生准备去取家伙,可云虎又说:“甭急哩,还有,到时候往哪儿躲呢?”“躲?你年轻轻的,不打日本人,躲啥躲的。”云生也说:“也对,老婆家、娃儿家总得寻个窝儿躲躲吧。”“先把这弄好,再寻也不迟。”“哎呀,这杂种日本人,还把人整瓜住了。”“你俩都跟帆娃学学打枪,到时候问你哥哥弄上个枪儿。”“毬的,那土枪子有啥学头呢,等云龙把枪弄回来再学也不迟。”“胡说啥呢?啥枪都是一样的打法,现今学学,到时候就会了。”“咱爹说的对,把东西埋好了,就去学。”
于是,云生和云虎就走牛院取了镢、铣、挫(柿子湾一带称筐为挫)过来,脱了外面的衣裳,准备开始挖了。这时,刘家爹走过来说:“哎呀,去,取折刀、钎子去,得先把砖慢慢掀开,然后你再砍。”“哎呀,都开火了,还管那些咯呢。”“那敢就不过了?”刘家妈也说:“还要埋得让人看不出来才对。”
就这样,云虎又去了一趟牛院,弟兄俩这才开始干起来了。房基很硬,整整挖了一天,也没挖出多深。第二天又挖了一天,这才挖一人多深。找来几个铁箱子,把木箱子放进铁箱子,再放到坑里去。然后,把东西放进箱子,锁好,填上土,捣捣实在,又把砖铺好了。多出来的土,用搓担地倒到牛院粪堆上,算是办妥了这件大事。
云生住在龙王庙西高门楼里边靠西边的那座院里,刘家爹妈则住在正中的那座院里,仅一墙之隔。而云虎呢?则住在原来老仙儿家那座最好的院里。说起云虎的住窝,这话可就长了。当初他爹之所以要买老仙儿家的房子,是因为三个儿子、两座院子,还少一座。虽然说云龙在外头,可作为爹妈也不能不预备房子,更何况云龙还是家里的老大呢。可听说明娃爹也想买那座最好的院子,于是,云生爹就亲自找到老仙儿,出了比别人高的价钱,这才把院子买下。
房子买下后,云虎闹得要要,因为这事,家里也没有少生气。云虎的说头有三:这头一条,最堂而皇之,也是柿子湾一带普遍的做法,说老大应该住家里的主房,怎么能让云龙住到祖业外头呢。
这第二条嘛,则是个让人啼笑皆非可又不无道理的理由,说他马上要结婚,新买的房子虽说是人家住过的,可还算整洁,省得在老屋里结婚再花钱拾掇房子。
至于第三条嘛,明显就是个歪理,说弟兄三个他最小,应该住最好的才是。因为这,云虎和爹妈吵来吵去的,最后还是云龙突了口,说就给弟弟算了,这才安然下来。
至于云虎的婚事,一家人当时听了都有些纳闷,不是吗?前头媒人说了几个,人家嫌云虎这不行、那不放心的,都没说成。怎么突然自说自话要娶媳妇了呢?
人常说,天下老儿,爱的小儿。云虎自小长得白酸清,又机灵,家里没少溺爱;再加上个人秉性使然,慢慢养成了好吃懒做甚至游手好闲的样儿。长大以后不是吃烟,就是赌钱,反正不入正业。因为这,爹妈也没有少打云虎,甚至都捆过,可没多大用,照样如此。
可谁也没想到,这家伙成天价在外头打牌,竟打出个媳妇来,不是吗?这女子叫三三,是云岭的,她爹叫舍娃,也喜欢打牌。听说舍娃打牌一输了,就空口吃大葱,一根接着一根吃,直到浑身发热、大汗淋漓,顺着鼻子尖儿滴下来。也怪,只要一淌汗,人家运气就反转,很快转输为赢,而且一赢到底。云虎成天价这个村跑、那个村串的,就是和赌博的在一起玩。一来二去的,就认识了云岭的舍娃,常常在人家屋里通宵打牌,实在困了,就胡乱凑合一下。去的次数多了,自然和舍娃家的都熟了,包括舍娃的女儿。
虎儿本人台面好,又会玩,渐渐的,两人便有了感情。虽说这时候村里头还没有自由恋爱这一说,可青春萌动是挡不住的,不是吗?三下五除二,就把人家肚子给搞大了。可舍娃也不是省油的灯,晓得刘家有钱,不仅耍了一顿横,还要了不少彩礼。也就在今年春天,云虎匆匆忙忙典了礼,算是把婚结了。
话又说回来了。听说日本人打到东北了,庄户人没有不紧张的。不仅是云生家,许多家儿户不管有钱的,还是没什么钱的,都在收拾东西,有埋在屋里的,也有埋在院里的,还有埋到粪堆底下的,甚至去地里或沟里找个隐蔽的地方埋的。更有意思的是,听说有人把东西藏到了淀淀子墓里(淀淀子墓,是柿子湾一带对塌下去的墓穴的叫法),是真是假没人考证过。反正,各想办法,各做其主。也心照不宣,没人在外面说这些。村里头没什么人走动,都好几天了还能听见“咚咚”的掘地声。
至于寻躲的窝儿嘛,庄户人还是喜欢各行其是。这不,有去沟岔岔找的,也有去水豁里寻的,还有去土崖上找的,反正是寻那隐蔽、不易发现的地儿。
凡此种种,这村子里的气氛一下子是变了,甚至连女人们吓唬孩子时说辞也跟着变了:“再不听说,日本人来了就不管你了。”娃儿家以前晓得狼会吃人,可现今又听爹妈讲日本人,心想日本人一准比狼还凶,于是,就哭得更可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