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我行我素,每天只要没有打仗,没有做别的劳力,就刻字、听琴,他不觉得自己碍了别人,也不去理睬碍了自己的那些眼光。
渐渐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那一晚的冲突被谁透露了出去,于是,看着每天晚上不锻炼锻炼自己,增加杀敌和保命技能,而是坐在那边“不务正业”地听琴的管阔,周围路过的人都会小声嘲讽一声:
“装#!”
“装风雅!”
琴音一直都在,但是没有人去说那个弹琴的人,却都把矛头指向了四面八方,也有可能整个军营之中唯一的听琴者管阔。
这就叫做夏虫不可以语冰。
突兀人的骚扰性攻击还在继续,管阔的伤势愈合了又诞生新的,但是就算他顶着重伤,只要能动,就会和所有养伤倒头就睡的别人不一样,每天晚上琴音响起之前,都会来到营帐外,开始在地上刻下别人看不懂的文字,就像是在赴约。
弹琴的人,听琴的人,不相见,却于琴音之中共鸣。
管阔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想要见一见面的想法,他现在觉得,每天夜晚的约定,就是所有,相见,即是缘分,不相见,亦是缘分。
能够有过一段共同的琴音,可好。
直到有那么一天。
……
……
关外的天空,大多数时光都比熙熙攘攘的长安更加明晰。
星辰,月光,黑色的背景,便是一切。
天似穹庐,笼罩四野。
管阔艰难地走出营帐,回头看了看,抛却了背后人的冷眼,又艰难地走向远方。
他需要寻找一个可以专心听琴和温习的地方,因为,别人的目光,碍着他了。
不得不说,这是他受伤最最严重的一次,因为受到突兀骑兵连人带马的冲击,他的手臂骨折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然而,令他有些欣慰的是:这一次,他又杀了一个敌人。
只要他可以动,就会出来赴那琴音的约,风雨无阻,受伤,亦无阻。
虽然不可能寻找到一个了无人烟的地方,可是好歹,他距离军营的铁血气息远了一些。
关外的秋天,没有什么鲜艳的色调,但是,却很美,那是一种野性的美,粗犷的美。
微凉的秋风吹起他的头发,很远的地方,火光照过来,于是,发丝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
他仰头看了看天,估计了一下时辰,知道今夜的琴音应该很快就会到来了。
然后,当然他低下头来的时候,看到了那位在夜色之中背着古琴的老人。
尽管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他,但是他还是看一眼,就知道他就是他,就是自己正在等待着的人。
人世间,这真的很奇妙。
……
……
管阔在第一时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不礼貌。
他紧紧地盯着那位老人看,似乎想把对方的每一寸地方都摆到自己的记忆深处。毕竟,有过那么长时间并没有见过面的琴音之约,他对这一位弹琴者的好奇,达到了无与伦比的地步。
光暗之中,他看到,老人的脸上,布满了皱纹,这种类似的皱纹,他在驼背老金的脸上同样看到过,但是驼背老金带给他的感觉是神秘与好奇,而这一位,却是几乎自然而然的亲切感觉。
老人穿着灰白的粗布衣衫,尽管裹得有些紧,但是秋风还是把之吹动而起,就像是败絮在凌乱的飞。
他的背一点都不驼,挺得很直,他走路并不快,但是,却很稳重,每一步踏下去,都没有刻意性,然而总是给人一种有力感。
那是一种很沧桑的有力感。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管阔放开了自己紧盯着的目光。
老人没有特意看他,却也没有特意不看他,就这样,像是家常便饭,像是理所应当,无视周围的所有环境,挨着他,席地而坐,开始调整琴弦。
管阔有些紧张,不对,是非常紧张。
他曾经无数次想象过那名一直在不同的地方弹琴的人与自己相遇,然后自己就像是见到了别离了多年的老朋友一般,告诉他自己有多么多么崇拜他的琴技,然后然后……
然后,今天对方就这样破开夜色来到了他的面前,他忽然就手足无措起来。
自己应该露出怎样的表情?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事情,是作出一副津津有味欣赏的样子,还是继续在地上刻写竹简上神秘的字体?
他真的不知道。
这个时候,老人调整好了琴弦,开始弹今天晚上的第一首曲子。
琴音在这一片因为突兀人的进攻而常显得焦躁的范围之内传荡开来,随着微凉的秋风,越来越远,到达营地的大片地方。
音乐是很奇妙的东西,它可以直达人们的心灵深处,找到某一种和音。管阔坚信,就算这里的很多人,比如无用,非常看不惯这些所谓的“风雅”,但是他的内心深处,还是会欣赏这种琴音的。
这一首,是《平沙落雁》,管阔听几声便听了出来,他听过好几次这首琴,在家中,在军营中,也是。
时隔多日,再闻《平沙落雁》,就在耳边,他的感觉莫名。
弹一曲平沙落雁,何处人烟,许多愁化作无言。
他低着头,似乎忘却了一切,也像是记起了一切。
忘却了现在的周围,记起了曾经的时光。
这片北疆很陌生,但是回想着曾经的美好生活,却隐然变得亲切。
他静静地听着,老人的手稳重地、带着固定节奏地在琴弦之间弹跳,像是给他展开了一个世界。
那一夜,他失去了一个世界,现在,老人在他的面前,给予了他一个世界。
一曲终了。
平沙落雁之后,钗头凤,折红英。
低着头倾心听曲的管阔诧异地抬起头来,看了看挨着自己席地而坐的老人。
他实在是没有想象到,这样的一个老人,居然在军营之中弹奏折红英。
他自己并没有什么意见,老人的每一首曲子,他都感觉恍如仙音,只是怕军营内人的反应。
他看到,无用阴沉着脸出了营帐。
还有陆陆续续军营里面各个方向的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