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醒时睡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真正清醒过来时,有什么东西凝住了眼皮,刘正抬手擦掉,竭力睁开眼睛,望着手中的小血粒发呆了一会儿。
帐外橙红的光晕洒进来,营帐里在方才他有所动作的时候就开始人影纷繁,声音不断。
但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人影晃动中光线模糊,他扭头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眼前的画面看似真切,实则虚幻没有质感,随后呐呐道:“回家吧……”
这一句后,才反应过来事态发展的最终结果还不知情,自己还有身陷囹圄的可能性,但一道红脸长须的身影凑了过来,在旁人的一阵寒暄慰问中将他背着走出帐篷,天地间橙红一片,他抬手遮挡了一下迎面照过来的阳光。
地面上满地狼藉,到处是营帐拆卸后留下的坑坑洼洼,车轮脚步痕迹、排泄物、各种衣物、铠甲碎片、血迹、腐朽的武器……无数人走后留下的痕迹一塌糊涂地充斥在眼前,而远远近近也有好多面孔在看着他,或是熟悉或是陌生,表情各异。
视野不断向前、晃动,耳畔话语声不断,偶尔停下,掠过卢植、荀爽的面孔,偶尔闪过刘备卢节的身影,还有张飞简雍李成等人一直陪着他向前。
刘正扭过头,宛城的土城墙在远处显现,一个个架子自血红的地面上搭了起来,沿着城墙朝两边延伸过去。
架子下是堆砌如山的尸体,不少人铲着土甩出高高的抛物线到尸体上,也有拿着器械将泥土送上架子的,有人从架子上不断走动、洒土,那些尸体的头发、鲜血、器官……便渐渐被掩盖在湿土下,随后在视线的晃动中,消失在木板背面——刘正被送上了马车。
随之进来的荀攸就趴在他身边,马车上这时已经有些挤了,简雍却也挤了进来,朝他说着什么,没得到他的回复后,便与荀攸交代了几句,此后又跳了下去。
车厢外窸窸窣窣的交流声不断,但整片天地再也不复昏迷之前的喧嚣了,一直感受着外界的刘正心中发堵,心想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大概却也猜到这样的场面绝不是一两天能够整理的。
马车外,卢植与关羽张飞李成说着话,从表情可以看出聊的内容应当是长辈对晚辈的嘱托与祝福,偶尔拍拍情绪有些失控的张飞的肩膀,又或是朝着李成笑起来,简雍过去时能听到“德然信中所书,老夫也看得出小朗聪慧,阿成放心,老夫不会计较出身……”之类的话。
简雍恭恭敬敬地朝卢植打过招呼,将李成引到一旁,开始絮絮叨叨地嘱咐起事情来。
“回去之后让金马带着宋顺他们将拙荆和青萍带过来,你便不用过来了,先留在那里主持事务。等简某这边安顿下来,再看看需不需要多些人手……小心一点的话,幽州口音这段时间应当是不能在这边用了,派过来的掌柜还是尽量要其他地方口音的,不过也没什么大的忌讳,会官话,没幽州口音就好……对了,此前沿途安排的人你别撤,不说其他,起码方便传信,免得还得托商队带,浪费时间还不一定能到。钱多给点,让他们每个月基本开销够了……嗯,这方面你每隔几天寄信过来,我这边对他们钱信两讫也可以……”
那天刘正又是淋雨,又是负伤,再加上心力憔悴,已经昏迷了将近五天,在此期间,宛城之中很多事情都已经成为定局。
简雍自觉才能有限,关注的其实并不多,也一直在迟疑要不要留下来。
这几天将宛城附近的情况都打听清楚之后,老实说,简雍感觉很麻烦。
刘正那天在草棚中的话虽说后来凭借着曹操荀棐的请辞,外加卢植的介入和师宜官的认罪伏法,终究保住了性命,却也带来了很负面的影响。
可以说整个南阳如今恨不得将提出屠城的刘正碎尸万段、夷灭九族,这几天还有不少刺客上门,便是朱儁派兵守护,卢植又镇守在此,都少不了那些正义之士想要除掉“这等丧尽天良、唯利是图的小人”,甚至连带着涿县人,乃至幽州人,在南阳都会受到歧视和打击报复。
原本这种差到极致的局面,简雍想过一走了之,他毕竟经历过一些血战洗礼,心理素质已经刚硬起来,那些同乡同州人的惨状还不至于让他心生怜悯——这世道大家都惨,活好自己才最实在,但那天刘正被背回来时,脸上犹自流着血泪的场景实在让他倍感心酸。
他反复想想,便也决定留下来,不说造福苍生那等虚无缥缈的宏愿,只是觉得作为亲属、属臣,一些事情自己总要担当下来,更何况局面糟糕,便代表着更利于磨炼自己。
今时不同往日,他也不再是那个可以在耿家庇护下游手好闲的公子哥了,面对战火乱舞的世道,这几个月又领略了各种各样的人杰将才,便也想着再优秀一点,才配得上在被别人称作“青年才俊”、“逆贼狂徒”的刘正身边做事。
“开销是有点大,说到底,咱们最重要的还是及时联络沟通……没错,就是缺时间……呵,尝到甜头了,幽州三县这么一做,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能了解,想想未来铺开去,还是挺兴奋的。放心,我虽然没在,平时也能来往书信,而且已经规划好了,有蔡家那兄妹三人配合着,问题不大……”
“别说你不信了,我也不信,从颍川上去避难一个多月,就因为沿途听了些故事,敬佩元起公与主公就投靠咱们……我有那么傻?再说,那与人为善的手段也不像是平庸之辈,而且那蔡二公子天天点熏香,香得跟个娘们似的,一看就有过去。可人放得下身段做商贾,再有你们看着,人才稀缺的时候啊,为什么不用?”
两人说起人才,便也说到了南阳这边的人来,简雍不时摇头。
“文仲业和张仲景的事情,等主公恢复了跟他说明白……张老太公背信弃义让护院将他们两人绑回去是不太地道……这事你就别管了。放心,我又不是没脑子,对事不对人,背信弃义怎么说都过不去面子嘛,正好借着此事和老太公谈谈生意。想来主公那夜在涅阳的表现,涅阳那边还是能得些便宜的……”
“……等等,这么一说,要不你还是过来吧,或者让文丑颜良先留一个在这里……我摸不透主公跟张曼成到底说了什么,万一张曼成有人在附近,听信流言怒了,又发现我的出身,有些事情还是不好办。”
“我会尝试着弄些流言,将事情真相说清楚……说不定还能跟他们联络上……我知道,这不跟你私下说嘛,会避讳的,尽量避免跟他们这些贼人接触。对了,你把张任叫过来,这不是在问你,一定要叫过来啊。这厮养伤也差不多了,反正说要学习东西然后带去益州造福百姓,我正好用一段时间……嗯,怕了,以前都是小打小闹,这次看见,真的怕了……”
望着城墙边上正在铸造的京观,简雍沉默着苦笑了一阵,扭头看到公孙越带着方雪从旁走过,他招招手,揉了揉方雪的小脑袋鼓励夸奖了几句。
那天公孙越把方雪带回了涅阳,但与张初在村落里等候了不久之后,就遇到了被张家门客、涅阳乡勇绑回去的张机和文聘,看到随后到的张老太公和文治,有些事情一目了然,公孙越自然不屑再留下来。
方雪偷偷跟张机交代了那个蒙面人的事情,便也固执地想要跟着公孙越回来,她在张家虽然有张初照顾,但熟悉的人终究不如刘正这边多,何况张老太公此前在村落里对方雪的态度有目共睹,方雪其实在张家也不好过,公孙越能想出来方雪的境况,便趁机奚落了张老太公一阵,带着方雪过来了。
说起来,黄忠等到事情尘埃落定之后,即便朱儁派人挽留,还是告辞回去张家照顾自家儿子了。
此后简雍这边也得到了消息,那天公孙越回来时,文聘倒也寻死觅活地要跟过来,被文治打晕了过去,随后没想到文聘的大哥文任反倒偷偷跑出来想替兄弟尽主仆情义,结果路上遇到以往结怨的贼人打击报复,受了重伤,文聘便托人过来传话,待得文任恢复之后,再过来一聚。
与公孙越方雪说了没多久,又跑过去找颜良和文丑说道一番,扭头间,便见远处刘备招了招手,简雍迟疑了一下,终究是走了过去。
“宪和,你在躲我?”
两人彼此在宛城几天,也知道对方的存在,但简雍竟然没有找过自己,想起广宗大营中与刘正的谈话,刘备也是迟疑了许久,直到今天想着简雍要离开了,这才心有不甘地找了过来。
这时说起,刘备黄昏下的神色却也自然,透着以往彼此交流时的随意,心头却有士别三日、物是人非的感触。
“刘校尉哪里话?你事务繁忙,简某又是微末之身,不敢高攀。”
简雍双手搭在一起放在小腹上,也目视着夕阳,神色揶揄。
“真改姓了?”
刘备笑了笑,他记得卢植说过手脚收拢代表着对方的拘谨,也表示对方在防备,于是左手搭上简雍的右肩表示亲昵,“不过便是改了姓,你我兄弟之间,你说这些?生分了啊!”
“哈哈,就是家中有些变故,此后便与德然身份互换了。如今伺候着他,难免被他打击报复……你不知道,这小子如今滑头多了,什么重活累活都是我干。他三弟有钱,变卖家产后招的人又多,我哪里有空闲的机会。我倒是想空下来跟你好好煮酒说笑一番。”
围绕在马车边上收拾行囊的有不少人,关羽张飞公孙越自不必说,李成颜良文丑还朝着两百多家兵吆喝着什么,也像是颇为英武的样子,那头还有荀爽正跟他的两个儿子还有荀祈说话,刘备扫了一圈,表情恍惚,捏了捏简雍的肩膀笑道:“是好多人啊……”
话语顿了顿,他叹气道:“你家中的事情,我此前听说了,一直分身乏术,不能和你好好说道说道。听说……令妹给德然做妾了?不值当啊……说起来,你以前说过,秋伊往后会嫁给我的啊……哈哈,倒是让德然那小子抢了先,这小子善藏啊。”
“玄德……慎言。”
简雍抬手捋掉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也没回头,淡笑道:“简某如今毕竟是德然家臣,家妹也已为人妇,有些玩笑开不得,照顾一下兄弟。”
刘备神色一僵,放下去的手捏成拳头,“备说过他日得势,要跟你共享荣华富贵。”
“哦?说过吗?”
双目被阳光晃得有些恍惚,简雍眯了眯眼,有些迷离,却也摇头道:“不记得了。那应该是说笑吧?呵,年轻气盛,谁不会说上几个……”
“备认真的!”
刘备扭头道:“宪和。我只恨那天没在涿县,不能救你与耿家!如今我重入老师门下,他日回去朝堂面圣,必然也有一番赏赐,也缺几个心腹,你是我兄弟,咱们一起……”
“玄德,你站的太高了……简某有些怕。你看看宛城,这么多人命啊。我怕我往后也会成为成就这一切的人……自然,这个还是其次,我也不认为我有这么大的份量。我更怕的是自己不知不觉丢了性命,简某……终究能力有限。还是当当商贾安全,老本行嘛,也不用去想宦海复杂的尔虞吾诈。嗯,你要真缺人,要不我帮你物色几个……哦,想起来了,我记得郑玄郑大家那边那个孙乾孙公祐这两个月来过涿县,没见到你……”
“德然要杀我!”
刘备突然凑过去,恨声道,“那天我离开涿县,前一天晚上,德然拿着刀坐在床头,他要杀我!我是他大哥,是他兄长!他割了袖子去如厕,我也以为是他有其他的想法……然后就叫我来见老师……那一夜匆匆忙忙,第二天他把家中积蓄都拿出来给我了……也是后来,我才明白,他就是要杀我!这样的人,你确定要跟在他……”
简雍抬了抬手打断,第一次望向刘备,笑容温和道:“我便不叫你慎言了。玄德啊……有句话,作为兄弟,我告诉你。其实……嗯,这没什么奇怪的。我以往就说了,我跟着家里走南闯北,看过很多。不说咱们了,就说那些品性高尚的士人,别看各个说得好听,私底下偷鸡摸狗,手足相残,乃至破坏人伦,这事情还少吗?光是朝堂上……兄弟阋墙,夺嫡之争,士人没少参与的。你在其中要格外小心。”
他顿了顿,转身道:“当然,德然这事做的不好。德然……我还是喊主公吧,对,以下就是场面话了。主公要杀你,这肯定是不对的。可是他都提议屠城了啊,这等奸佞,都能得到宽恕,想来还是有可取之处……”
刘备脸色难看,“你不信我?”
“我信啊。可我是人臣。主公于我有救命之恩,如同再造父母。他没杀我,我总不能一走了之吧?”
简雍点点头,随后拱了拱手行礼,扭头就走,“草民还有事情要忙,刘校尉保重……勿念。”
“耿宪和!”
刘备脸色苍白,“你我是兄弟!”
“不都说孝字当头嘛。主公是再生父母……你看,我爹死了,草民都没守孝,还特地改姓免得担责任……刘校尉,跟个商贾谈论这些,很没意思的。草民很贱的,就不耽误你的仕途了。”
话语声中,简雍脚步洒然地离开,刘备目光红润起来,大喊道:“你放心!孙公祐我不会用!他是你的人了对吧?好好对他……往后若是有难,你举家过来,我一定待你如初。”
“哈,举家吗?算了。草民腰背不好,婆娘也不喜欢走动,如今找了个小妾,叫青萍,草民左拥右抱,天天为了子嗣的事情整得腰酸背痛的,身子虚,去不了这么远了……至于孙公祐,刘校尉这么一说,草民也不用了,你顾念旧情,想扶草民一把,草民还是得给你留些人才啊……嘿,几位官爷,简某多谢诸位这几日对我家主公的照拂,些许薄礼,笑纳啊。”
“玄德……”
卢节听到响动自一旁过来,拍了拍刘备的肩膀,望着简雍拿着钱财打点着卢植手下,即便那些士卒不收,还死皮赖脸地送过去,皱了皱眉,“此人市侩啊……为兄多嘴一句,往后不要过多接触,会让同道中人觉得铜臭味太浓。”
“呵,原本是想劝人悔改的,没想到备这口才终究不行啊。便当做个了断了。”
刘备笑容轻松,拳头却紧紧捏起,随后望了眼卢节,拉着卢节朝着一侧过去,口中还在说道:“兄长,实不相瞒,老师那天为了德然的事情骂你,是想你过去雒阳帮衬他了……备在想,如果可能的话,你我兄弟相互照拂……”
卢节怔了怔,随后一拍刘备的肩膀,惊喜不已。
……
另一边,荀爽交代了几句,见李成那边派人过来打招呼准备出发了,便也让荀棐三人上了马车,随后走到卢植身边,望了眼站在卢植身后的简雍颜良,朝着开始东行的马车挥挥手,笑道:“我没记错的话……他叫简宪和,算是德然亲眷,他留在此处干什么?”
卢植朝着刚刚过来道别此时已经上马的方雪、公孙越挥手,“说是谈生意,南阳的……倒也有分寸,不急着上来,先给你我留些空间说话。嗯,这年轻人实则有点意思,千里迢迢过来这边,不想着跟随刘刺史派过来的邹校尉一同随着义真去抗贼,反而留下一百多个人在此处做生意……功名利禄不如钱帛……这是要发战争财。”
“你还不得不应。城中那位中郎将估计也会帮衬。”
荀爽笑了笑,听着卢植朝着摆手的方雪喊着道别话语,笑道:“爱屋及乌?”
“慈明公还见过白色的乌鸦?虽说如今异象频生,却也了不得啊。老夫还以为是只白鸽……呵,这事便更有意思了。老夫与德然离别数年,这两月得知德然改了性子,倒也没想到他竟然广收门徒,两个小徒弟年纪都轻,身份自不必说了,都是寒门。嗯,这小姑娘有意思……你觉得呢?”
“都是寒门……”
荀爽微微皱眉,“此外,涿县那边的另一个鸿都门学……子干兄,你可得看紧你这小徒弟了。”
“言过其实。”
卢植摇摇头,随后苦笑道:“何况你怎么不看着他?不是也知道如今不用看着了吗……那名声,呵,老夫杀人的心都有了。原本借着诗文书法这些旁门左道,再有那些功绩,未必不能搏一番出路,朱公伟那鸟厮直接堵住了德然的路。虽说也是一番维护,可……不甘心啊。娘的,为了我等能够更进一步,抵御阉党,宛城一事,可算寒了年轻一辈的心了。还有,你家那二公子多好的人才啊,你也劝不住……那天那番请辞,我们三都说道好久了,说走人就走人。还差点带偏了曹孟德。呵,曹孟德没少被义真痛骂,年近三十的人,那低头模样跟孩童也似,也是有趣。”
“那是荀某的意思。”
荀爽坦言道:“你骗我家二郎入仕,荀某既然上来了,为了传宗接代,总要先让他们再蛰伏一段时间,观望观望也好。何况,家中大郎如今虽说重伤,但在荀某看来,他日还是得先让他进去朝堂。”
“看似嫡次有别,实则狡兔三窟……荀侍中,你还是有所保留啊。举族之力不是更好?你荀家可是豫州士族表率。苟延残喘不为大汉为家族……呵,传出去不怕他人耻笑?”
“我等身先士卒便好了。你也说朱公伟这事寒了青年俊杰的心,却也能让他们看得更透彻。还是得让他们先从此事中得到教训,思考一下如何应对未来才好。揠苗助长的事情,做不得。”
荀爽说着,脸色有些阴沉,“只是那日师宜官倒是下了招狠棋。也不知道德然到底怎么想的……若他日再做出刚烈之事,师宜官被斩首后没埋在这里吧?他日那坟你不刨我刨。”
“看城头啊,跟孙夏一众自张家聚挖过来逆贼首级挂在一起呢。不过,师宜官那事,难说好坏……至少心气是有了。”
卢植摇摇头,脸色复杂。
那日师宜官所作所为,算得上剑走偏锋。看似刚烈不畏强权,想让刘正看到人间正道,但在卢植这些明眼人看来,却也知道对方存着搅局的打算。
朱儁等人屠城的真正目的,在其他人看来或许有些不可思议,但老一辈有过经历,想得透彻,如同师宜官这种人,想要看明白也并不是难事。
宛城的战事持续许久,可以说最后毁在蛾贼自己手里,而这同样意味着围绕宛城打了好几个月攻坚战的朱儁乃至徐璆秦颉一众部曲等于没有做任何事情。
在那种情况下,朱儁这些人的地位很尴尬。
三位中郎将中,卢植攻破广宗,与皇甫嵩一同南下可谓屡屡报捷,履历辉煌,只有朱儁在兖州豫州一带得过一些功绩,在宛城之战的作用却近乎于零,这样的功绩在朝堂上可说不过去,会落人口舌,甚至受人诋毁,以至于明升暗降,乃至完全被打得不得翻身,到得家破人亡的地步也不一定。
所以,不管是出于自尊心,还是为了全家性命,以及往后的仕途和未来抗衡阉党考虑,朱儁必须拿出成绩,而宛城既然破了,那么其内百姓就必须是牺牲品了。
当然,众人其实都明白,宛城这几个月能活下来的基本都站了队,真要说跟蛾贼没有关系,倒是有,但也只是一些懵懂无知的孩童而已,其他人不管男女老少,绝对是依仗蛾贼而活。
而在此期间,可以说一时心善的刘正完全是自己送到朱儁嘴边的肉。
不管是那些关乎心理的言论,还是在与张曼成的沟通交流,都算得上朱儁能够利用到的至关重要的条件,而朱儁屡次折腾刘正一众人,其实说到底,也不过是想利用刘正,达到自己功成名就的目的。
其中对刘正荀攸实行笞刑,又警告卢节,倒也有一番点拨敲打后生晚辈的用意,但真要说只提点刘正荀攸卢节那是不可能的,事实上在带兵乃至最近屠城的过程中,朱儁也在派人做删选调查,为朝廷选出各种各样的年轻人才作为备用——这样的事情,卢植皇甫嵩也是在做的。
而刘正如果真的咬死了不承认罪行,朱儁原本也无所谓,只要宛城被他攻破,他也能为刘正开脱。
但宛城城门开了,还跟他毫无关系,尤其是关乎刘正无罪的证据被落实,而师宜官在反书一事上搅局,朱儁其实在那时候是有些慌张的,才会做出敲打天使的过激行迹,以至于拖延时间来请出其他两位中郎将敲定屠城和落实要不要舍弃刘正的事情。
事关重大,这些私下里的交流卢植都清楚。
只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刘正会说出那番妥协的话语来,而且说的恰当好处,正好切中宛城整个变故的要点,那么整件事情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三位中郎将联手布局,剪除宛城逆党,屠城歼灭蛾贼遗患了。
而且郭炎在这件事情已经开不了口了,他如今还得烦恼见证反书而被阉党追究的事情——当然,默认此事除了郭炎本身知道大势难挡,也是卢植朱儁皇甫嵩用了威逼利诱。
总而言之,这一回牺牲刘正,卢植三人都得到了最好的结果,朱儁更是最多得个“听信谗言”的名声,连背锅的事情都有刘正了。
而师宜官在那时候出手,不只有可能让卢植他们对刘正的敲打毁于一旦,让刘正记恨朱儁乃至他们,与此同时,让反书中的伪造书彻底消失,也是摆明了要让朱儁卢植他们这些士人武官与阉党直接对上,可以说,等到皇甫嵩真正击溃波才大军,因为师宜官的“幡然醒悟”,朝堂上的争斗会惨烈更多。
虽说这也是卢植他们原本便要做的,但有人从中作梗,加大难度后又缩小难度,那种被人戏弄的感觉很不好。
这样的事情,荀爽自然能看明白,何况师宜官诋毁朝堂,可以说已经是厌世到想要毁灭朝堂,乃至覆灭大汉的心态,于是卢植这时说起,荀爽却也摇摇头,“荀某可不赞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荀某看过家中长辈吃过这种亏……如今还是喜欢变通。可德然根本没心思多交流。只怕此事一了,你我再难被他放在心里。”
“无妨……他届时的朝堂与我等如今也会不同。倒是你,先不管来羽是谁的人,你横插一杠,只怕朱儁会厌恶你。”
卢植摇摇头,苦笑道:“先是听人墙根,再是在他宿卫中安插人选。你这至德之名,在他那边可是伪君子了。此事不美,多此一举也就算了,说不定文官武官还有纷争,节外生枝啊。”
“你怎么知道我只是空口白话?”
荀爽眉头一挑,深深地看了眼卢植。
“呵,不瞒你说,老夫与义真安插的人,你以为呢?”
卢植笑起来,“便是让事情提前结束。拖不起的。免得郭黄门继续聒噪……老夫也是心疼小徒弟啊……受苦受难许久了,被朱公伟和张曼成折腾的。不过是个年轻人,老夫自己也会管教,也算悍将了,他们至于吗?”
“就他在南阳的表现,你说呢?”
望着队伍远去,逐渐消失在东边地平线上,荀爽笑道:“希望此次教训会让他凤凰涅槃……呵,害得老夫还得善后。”
“东行……去颍川吗?”
“曹孟德有心跟我家二郎结交,其心昭然。荀某如今刚入朝堂,还是妥善一点,让族人韬光养晦才好,顺便也让荀氏看看我这佳婿,让他们权衡一番,免得真被曹孟德折服……波才退入豫州,他这次可是跟着皇甫中郎将往颍川去了。捷足先登的事情,老夫不会让他得逞。他这身份,终究尴尬啊。”
荀爽摇摇头,扭头扫视一圈,舒展了一下手臂,笑道:“事情也算了结了,荀某该回去了……对了,朱公伟军中那些阉党呢?怎么我一个都没看到了?”
“杀了啊!”
卢植笑了笑,朝着远处的刘备卢节挥了挥手,随后望向东面,“我等已经出手了……希望明天是个好的开始了。”
“是个好的开始……小女可是要见到梦郎了。呵呵,可笑至极。我在想,哪天真如朱公伟所说,就做太常算了……话说太常升到三公的可能最高啊。”
“慈明公刚入朝堂便觉得力不从心,想做事了?”
卢植斜视一眼,深笑道。
“呵,卢中郎将庇护我家中二郎,朱中郎将欠了家中小婿天大恩情,我荀氏六房想要在这乱世中传宗接代是没问题了。不过,总要自强不息才能让人看重不是?毕竟是颍川荀氏嘛。”
荀爽笑了笑,负手走向宛城,看着京观,深笑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啊……”
卢植转身,朝着简雍颜良招手,随后望了眼凝望着简雍的刘备,也跟了上去,“想要无为,先得有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