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伤寒,刘正被单独安排在了边缘的营帐之中。
只是附近营帐的那些义军似乎也有参与刚刚那场战斗的,这时候正对蛾贼骂骂咧咧,或是痛叫嘶声、玩笑歌唱,使得附近有些喧闹。
刘正在营帐里发呆了许久,回想着来到营帐前看到的一系列惨状,等到天色黑了的时候,张机送饭进来,荀攸公孙越也进来说了一些话,只是他还是心不在焉,真正平复情绪、回过神来时,已是深夜了。
他喝了药,便让在门外等候的文聘去叫张机带着甘始留下来的那些竹简进来,随后提笔开始写一些东西。
这场攻城战,是他第一次领教。
场面委实惨烈到他心惊胆战的程度,他当时在远处眺望的时候就很想做点什么,如今想来想去,能入手的便也只有救援和卫生方面的内容了。
这方面之前他与甘始也在做,这时候也算轻车熟路,等到张机过来时,有关瘟疫方面的内容,他已经又扩充了一些。
张机带着那些竹简进来,自然也知道刘正想要做什么,下午来时刘正的兴致显然不高,这时候他将竹简都交给刘正观看,口中便道:“朱中郎将此前问明了我等在村中的情况,到了此时也没表态,只怕真如公达兄所说,是在给你一点时间了。也算让德然兄猜中了……嗯,如今你我所做的事情,若真做好了,说不定朝堂也会网开一面。”
刘正没有说话,张机便也自顾自地说道:“我等方才打探了一些消息,云长出去担当斥候,只怕还得有些时日才会回来……公达兄以为,朱中郎将说不定是想让他远离你。说起来,公达兄此时也被朱中郎将带去充当幕僚了,说是荀氏的见识终究不同凡响……子度似也要被带过去训练骑兵,不过他拒绝了。也幸亏还有我祖父留下来的这些兵马,如若不然,只怕他想要推拒也困难,如今倒是还有个训练兵马的由头……”
“不过,方才傅将军也问我了,问我要不要加入军队当医师……我拖了一段时日,让车焕他们四人先过去了,他们跟随甘始兄学过一些,虽然不算精通,不过要看些病理,帮帮忙还是可以的。我让秦护院也出了一些人,帮着记录伤者病理……然后我这边配药。不过,那边的伤者着实说不上好,尤其是一大群人闹哄哄的,一个个互相影响,人心纷乱啊,据秦护院所说,今夜发疯的就有不少人,直接自杀了,还惹得附近营帐休息的百余人营啸,所幸及时镇压,不过也死了三四十人……”
“哦,对了,这些竹简你看看,可能会有好处。”
刘正指了指此前总结的有关心理方面的竹简,随后在甘始记录的竹简上补充内容。
张机点头,一边翻开竹简,一边道:“我张府的门客,这两天也会随附近那些义军一同操练……秦护院打听了,如今军中气势着实有些低迷。朱中郎将坚持歼灭蛾贼的打算,其实很多人也有如德然兄下午所问的那些疑惑。国库空虚……这事还真不好说,动摇士气的,反而还会助长反贼的气焰,说不定还会让一些其他地方的蛾贼死灰复燃。唉,也不知道朱中郎将会怎么决定,总不至于都杀光了吧?生灵涂炭啊!”
“看谁死撑久了……”
刘正持笔的手顿了顿,想起叫张曼成开城门将人驱赶出去鱼目混珠的事情,凝了凝眉,却也没有多说,心中也忐忑起来,只怕开了城门听天由命的方式,宛城之中也不会有多少人赞同,还是想要寻求招安的人会多一点,也不知道张曼成会怎么决定……
夜色再深一点的时候,刘正出去解决了一下生理问题,大营里不时有地方传来唱歌声,那歌声有些悲戚,不多时被压了下来,随后传来的便是铿锵有力、杀伐果断的歌声了。
远远近近有着不少火光点缀,宛城方向更是突然有大片烟雾燃起来,天空中弥漫着奇异的味道,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然后大半夜便也有大骂声在大营内外传过来,随后营外会有嚎啕大哭声响起,哭骂声从宛城那边也发了出来,两边持续不断。
公孙越似乎是刚小解回来,拉着腰带过来,这时便望着宛城方向捂了捂口鼻,“宛城那边在烧朝廷军的尸体,朱中郎将方才也下令将俘虏的一部分蛾贼杀了还击……而且,越听说,待得战事结束,朱中郎将要筑京观……”
“筑京观……”
刘正呼吸急促了几分,闻着空气中的味道随即用袖子捂住口鼻,却也有些恶心。
公孙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沉默了很久,望望四周,小声道:“德然兄,今日是越生平以来第一次……嗯,第一次有些怕了。不瞒你说,往日里我总觉得自己很厉害,但今夜我撒了数十泡尿,如个老人一般……老实说,见过朱中郎将之后,他虽然看上去很和善,连今日战事并无战果也看不出心情很差。可越却更加担心了。”
“这样的人啊,越最怕了。他们通常笑里藏刀,连卖了你,你可能都不知道……越如今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想法……老是担心自己会死在城墙上,亦或也被推出去斩首,为那京观添点微不足道的功绩……”
他苦笑道:“今日那傅将军既然会出来相迎,还与你说了这么多的话,越能猜到他绝不是自己的主意……这事,总要解决的啊……我听仲业说,朱中郎将在怀疑你准备逃跑,他打听了一下,这边的义军,与我等以往听说的义军是不同的,据说都是淮水、泗水过来的精锐,堪比北军五营将士。这些人,都是一个佐军司马的手下……而那佐军司马,如今还与云长兄出去了……咱们,说不定都被监视了……德然兄,我等性命,可都在你的手里了。越……不想觉得自己当初跟过来错了,也不想让人觉得自己看错了人,真的,所以你……可要努力啊。”
这番话已经有些肺腑之言的意味了,刘正点点头,笑着安慰道:“你放心,我还想着他日让你喊我主公呢。从伯珪兄地方拉人,还是他堂兄弟,想想便有趣。到时候可还想看你一脸犹疑的样子。”
“不可能的!”
公孙越坚决摇头,随后还是迟疑了一下,叹气道,“你若如此……越不会留下来。”
“人是会变的,世道也会变的。你慢慢看吧。”
刘正望望夜空,这天际银河绚烂,与这片军营还真是不匹配。
“夜观星象吗?这事绝不是卢中郎将教的。我大哥便不会。德然兄似乎懂的很多,还有,那马……”
公孙越望了望拴在营帐旁的青云。
“等你奉我为主,我都告诉你。”
“呵,德然兄玩笑了。不可能的……”
公孙越又摇摇头,像是有些受不了刘正的态度,走了回去。
“一切……皆有可能。”
刘正笑容莫名,随后进去。
及至深夜,张机忍不住要去睡了,刘正送别,随后继续琢磨着有关人心方面的安抚工作,尽管傅燮那番话是在告诉自己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可刘正总觉得自己也属于外面的人,外面的山……只怕任何一个穿越过来的人,偶尔都会升起这样的感觉。
嗯,过几天还得问一问那些将领的真实姓名,这样才算知己知彼……
……
中元一过,二十四节气中的处暑便也到了,暑气散去,开始有了一些秋凉。
不过便是有了凉意,这几日张曼成却似乎还处在夏日之中,心中那股烦闷燥热无处发泄。
自打那日凌晨回来,赵弘接应,之后直接率领部曲冲杀朝廷军大营,此后几天,他就再也没有之前那般能够得心应手地驾驭手下了。
虽说韩忠、老七、孙夏身死,威信大减倒也情有可原,不过赵弘毕竟和自己也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却没想到,在自己旁敲侧击地准备解散宛城大军之后,对方的反应竟然会如此激烈。
尽管中元那日赵弘出去说是为了韩忠他们报仇雪恨,但张曼成还是能够感觉到对方对自己的不满,而此后便是自己率领部众将赵弘救了回来,对方也感激认错,这几日,他却还是感觉到赵弘受伤休养的背后,存在着一些让他心惊胆战的原因。
当然这一切他谁也没有告诉,便是师宜官寸步不离,他也没有说上一句心里话,只是师宜官偶尔表情呆滞地凝望着他,倒像是比他还心事重重的样子,也让他看出来,在他身边可能有一些昔日朋友、如今手下,已经离心离德。
所幸七八日的功夫,朝廷那边打了几次,这边诸多将领还是能够很好地处理掉。
当然这其实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毕竟已经与朝廷军抗争了几个月了,当初他与韩忠等人又刻意引导,底下这些人按部就班,想要对付朝廷军千篇一律的进攻其实也并非难事,但……种种迹象也表明,他已经开始不受欢迎。
几次战斗,尽管还有人围上来听他安排,但还有好多脸熟的面孔,却不再出现了。
甚至有一次,他尝试着待在家中,随后便得知,那些将领的手下在赵弘住宅中进进出出,甚至还能将亲近他的那些将领也围拢在一起,联手守卫城池。
而这边出城几次攻打朝廷军,他在之前更是什么消息都没收到,便是收到的时候,也是那些人在城外被困,要他带兵出城营救。
偶尔他抱着有身孕的婆娘想想,倒也想着不如这么下去得了,要么与这些兄弟一同死了,要么撑过这段时间被招安,只是眼看着婆娘的肚子一天天隆起——虽说变化不大,但他还是感觉得到细微的差异,想着孩子未来可能遇到的境况,他心中便也越来越焦躁。
好在,一些说项的事情还是在暗地里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即便很多人因此投了其他人的阵营,并且在城中带来了一些流言蜚语,但韩忠、老七、孙夏、孙仲留下来的那批人还是听话的,自己与老继手下的大部分心腹也还算忠诚,而那些流言蜚语,其实也已经利用上,成为自己说项的底气之一。
而且,偶尔从城外过来的信中,孙仲那边也有些进展,算是给他烦闷的心里注入一击强心剂。
随后到得七月二十六,又是一场秋雨,秋意也浓郁了一些。
雨过天晴之后已是正午,他与师宜官、老继等人迈步上城墙,师宜官正眺望着城内拆了一大片的屋子废墟、满地狼藉,脸色微沉:“附近能拆的少了很多,得从再远处运过来……还有,粮食不多了。贾复那边今日传来消息,若再不招安,亦或想办法突围,便是杀了他们这些粮商的全家,只怕也撑不过去了。”
老继迟疑了许久,便也凑近了些,“大哥,赵弘那边……有人吃人了。”
张曼成扶着城墙而上的手微微抖了抖,默不作声地上去,看着守着城墙的士兵各个面容疲惫,倦意沉重,便也安抚几声。
不久之后,三人站在城头,张曼成摸着城墙上的刀痕望向远处大营,暗骂一声,“还真他娘的能撑啊……”
话语刚落,对面似乎有人骑马出来,师宜官挑了挑眉,“一个人?”
老继精神一震,“议和?”
张曼成却没有回应,看着那人影轮廓,片刻之后,瞳孔骤然放大,便见那人单枪匹马立在城头之下,遥遥指了指自己,大喊道:“下来,单挑!”
张曼成一拍城垛,在师宜官与老继的劝说之中,不容置疑地大喊道:“好!”
那目光精芒闪烁,心中郁结也顿时消散。
先生都来了……
呵,这家伙只怕比我还不好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