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羽倏地抬头望向朱儁,好半晌,抿着嘴唇带动长须微微荡了荡,“中郎将的意思是……我大哥此次……凶多吉少?”
孙坚右手搓了搓,朝朱儁微微一笑,朱儁瞥了眼他,那神色舒缓了一些,却并没有回答关羽的问题,“你昔日泄愤杀人,虽说逃了,实则是路见不平,心思还算纯粹。故安一役,据卢中郎将考究,当日其他人都杀红了眼,唯有你还算清醒,伤势也最轻,可以说,你的心性、胆魄,还有勇武,都有大将之资。老夫惜才,你若跟了老夫,绝不会亏待于你,待你暂代佐军司马立些功劳,老夫便上报朝堂坐实你的职位,甚至可以引你入京,面见圣上。想来虎贲、羽林二军,绝不会辱没了你的勇武。你放心,老夫言出必践,此事陛下也定然乐意见到。”
关羽不为所动,“谢中郎将抬爱!敢问我大哥可是凶多吉少?”
朱儁眉头一挑,“你莫非不知道虎贲、羽林的威名?那可是圣上近卫,军中之人皆是国之重器。常人便是活个几百年,都不见得由此机会。”
“谢中郎将抬爱!敢问我大哥……”
“关、云、长!”
竹简“哗”地收拢,关羽随即磕头在地,朱儁眉宇隐隐有着怒意,“于你而言,这君臣之道,兄弟之情,孰轻孰重?”
孙坚心中一突,看了眼关羽,眉宇之间隐有忧色。
关羽不假思索道:“草民愚钝,我大哥乃是汉室宗亲,亦有报国之心。草民跟随大哥,随大哥南征北战,亦是在为陛下分忧。再者,大哥与草民已对皇天后土起誓,互为异姓兄弟。如今大哥的父亲临死之前叫大哥夺情起复,我等自然也有责任同生共死。草民斗胆,若手足之情、父子之情都无法兼顾,着实不敢担当侍奉陛下左右的重任……”
他抬头时目有泪光,显然情绪也有些激动,“我大哥忠心报国,绝无反意。草民愿以项上人头担保,还望中郎将明察!”随后“嗵”地磕头。
那磕头声极重,孙坚听得心头颤了颤,朱儁也随着响声不由眯了眯眼,随后望向孙坚,笑起来,“亲亲相隐,也算……”
“嗵!”
“我大哥绝无反意!还望中郎将明察!”
“关、云、长……”
“嗵!”
“我大哥……绝、绝无反意,还望……中郎将明察!”
关羽身体晃了晃,孙坚急忙过去扶起,随后神色一变。
只见关羽额头之上已经红肿了一大片,鲜血直流,一张红脸便显得狰狞而狼狈。
孙坚神色不忍,急忙恳求道:“中郎将,如此忠义之士,末将以为,便给云长兄一个结果!”
朱儁脸色凝了凝,扭头望向竹简。
“草民……”
见关羽又要磕头,孙坚急忙拦住,“云长兄!”
他扭头跪下,“坚斗胆!恳请中郎将!云长兄忠肝义胆,勇武难当,中郎将既然有心照拂,不若成全了他!”
“成全了他……”
朱儁吐息悠长,沉默许久,摇头道:“怎么成全?如何成全?”
他翻着竹简,眉头皱了起来,“文台,老夫向来并非遮遮掩掩之人。此事若有个结果,老夫还用在此庇护他关云长?”
“那刘正乃是子干兄的弟子学生,他的勇武比之你与关云长也不遑多让,便是心性尚需磨练,老夫若能照拂,自然也要照拂。可他勾结张曼……”
“草民……”
关羽说着弯下腰去,朱儁怒目瞪过去,“关云长,你够了!你把老夫的抬爱当成什么了?恃才傲物,任性而为!老夫像是那等草菅人命的佞臣吗?”
“草民不敢!”
“老夫已经说的很明白了。若只是张超手下过来禀报,老夫何至于坐实这个说法?可涅阳令也传了消息过来,言辞倒也恳切,说那刘正解了涅阳之危,随后喝退张曼成……叫老夫上报陛下的时候说几句好话。然则那张曼成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向你家兄长自称‘末将’,此后在村落还解了你们那些人被张超手下以及米贼的围攻。你那兄长还与张曼成私谈……”
朱儁有些心烦气躁,“此事便是机缘巧合,连在一起也落人口舌!他若奋力厮杀,突围而逃便也罢了。在张曼成身边忍辱负重,为了性命连夺情的孝道都可抛弃,居然还私谈……那么好的擒杀张曼成的机会啊……就这么错过了,谁人信他没有谋反之意?”
关羽目光坚定,“草民相信!”
“你!”
朱儁左脸抽搐几下,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好言相劝道:“关云长……人是会变的。越是遇多了生死之际,越是变的快。是!那日故安之下,你家兄长那气魄是连朝堂都震动了。可他此后不是染了伤寒吗?日日夜夜煎熬之下,绝对会知道生的好处。”
他摇着头,叹气道:“他还年轻,会害怕。那股热血在这种煎熬之下,已经用光了……他在涅阳城中杀敌,明知被蛾贼陷害,明知蛾贼要用阳谋策反他,在可以杀掉贼首的情况下,却还留了贼首的性命。其后与张曼成相遇,还是被用阳谋,听着张曼成奉他为主,听着张曼成说要杀阉人,要杀外戚……这样的情况下,他竟然还不反抗?”
见关羽有话要说,朱儁将记载着刘正在涅阳所作所为的竹简扔了过去,关羽看了一眼,随即怔住,半晌抬起头,便见朱儁沉声道:“老夫知道你想说他是顾全大局,想要保住涅阳一干官吏……可旁人知道此事会如何?他要是活着,便是在给汉室宗亲招敌啊!再然后,被张曼成救了村落,他竟然与张曼成私谈……也是顾全大局,可气节呢?他与张曼CD能因为救命之恩而私谈,不说他真的反了……但救命之恩就能私谈?可否说他还会留张曼成性命?这算不算通敌?”
有护军司马拉开帷幔,朱儁抬头与对方目光交流了几下,随后点点头,看着那护军司马出去,他低头翻找着竹简,目光莫名,“关云长,老夫知道你会说老夫想当然。老夫也想以为是自己想当然。可他是谁啊……子干兄的学生!汉室宗亲!做事情就不能带上脑子?年轻人遇大事乱了方寸是可以有……但他乱的不是方寸,是乱了天堑啊。这一乱,便与我等再不是一边了。”
他朝孙坚挥了挥手,孙坚疑惑地过去听着他附耳几句,随即目光睁大,一脸惊喜地望向关羽。
朱儁瞪了眼过去,孙坚回过神,急忙掐灭想要告诉关羽的想法,笑着领命出去。
见关羽魂不守舍,朱儁敲了敲案几,“你可知道,自打老夫引文台让你进来的这一刻,军营中便有无数双眼睛看着这里了。知情的不知情的,都在动着脑子想着怎么利用此事让自己的仕途更进一步,又或者让亲朋好友、子孙后代得到好处。老夫甚至可以直言不讳,你一走,无数人定然会过来,询问情况,商谈这件事情,乃至要老夫处置……便是说,老夫找你,已然注定这件事情要被放在台面上。”
“可老夫还得打仗,汉室宗亲毕竟是由宗正来处理,老夫只能等朝廷的发落,可在此之间,你知道会有多少人来烦扰老夫,乃至有人剑走偏锋,想要借着此事拉老夫下马?你家兄长,便是旁人动我,动子干兄,乃至动荀氏,士族、汉室宗亲的利剑……而他那两首诗,连士族与汉室宗亲都不见得会保他!”
“草民斗胆!”
关羽急忙磕头道:“恳请中郎将念在卢中郎将的情面,念在我大哥尚有故安破敌之功,救我大哥!我大哥绝不会反!若有办法,求中郎将从中调和,以我等之功抵大哥之过,若实在事不可为,便是……让草民顶替大哥领死也无妨!还请中郎将……”
“关云长啊关云长……老夫观你面相,心中早有猜想,如今算是确认了,你果然是个偏执之人。”
朱儁叹了口气,“老夫既然说了这么多,便与你明说吧。老夫爱惜你的才能,要保你,不想你死。而你想为你家兄长做什么,全凭你个人,老夫不会阻拦你……当务之急,却并非同生共死了。而是你要自保,要立功,如此才能救那刘正。老夫的话,你明白了吗?”
“草民……明白了。全凭中郎将吩咐!”
关羽擦了擦眼睛,还要磕头,朱儁笑了笑,“免礼吧。那你便暂代佐军司马一职。老夫让文台暂代张超的别部司马。今日起,恪守军规,护好自己……凡事与文台磋商。文台可在了?”
“中郎将!”
孙坚闻声进来,抱拳道:“已准备妥当!”
“正好。云长已经答应了,你陪同云长去治伤,顺便将你的伤势也看一看。别一会儿骑马腿脚还难受。”
朱儁笑起来,朝关羽和蔼道:“你一来便坐上佐军司马的职位,恐怕有人不服,今日便让文台引你去见识见识斥候吧。先从最基本的熟悉起来。你放心,以你的能力,老夫不介意帮你顶一些压力,迟早会被你的能力压下去的。”
关羽抱拳,“草民……”
“该改称呼了。要叫末将。”
“喏!末将领命!多谢中郎将抬爱!”
关羽持刀站了起来,朱儁笑着摆手,目送孙坚关羽出了营帐后,他起身揉了揉跪麻了的双腿,穿上铠甲,朝外喊了一声。
那方才过来的护军司马傅燮按着腰间佩剑进来,神色严肃,“中郎将,方才斥候再报,恐怕顶多再两刻,便要到了。”
“好。你去拖住他们,待战事一起,将他们引向宛城。”
朱儁神色一眯,方才在关羽面前和光同尘的脸此时已经杀气凛冽,“那刘正行事鲁莽,倒是交了个好兄弟……呵,但愿子干兄的学生这次不会让老夫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