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末期,粮票已经很少用了。
掉漆的红色嵌玻璃木门,窗户也任性的少了一块,只是两侧的青砖墙面上写着“艰苦奋斗,自力更生。”
而中间又贴了颗闪亮的红色五角星,这就是老国营饭店。
服务员多是些上了年纪的中年妇女,少有年轻女孩子。
胡国成带着袁屿推门进去的时候,扑鼻的烟气儿和饭味儿。
另一边儿,坐在饭店墙角里的年青食客正和一个妇女文邹邹的争吵。
缘由是,这年青人等饺子的时候,用桌子上的醋涮了碟子,恰巧被这女人看见,就被这酸脸刁嘴的女人义正言辞的指责他不该用国家的醋涮自己的碟子。
年青人想讲道理:“怎么啦,我花了钱的,要你管我这些闲事儿?”
那妇女就瞪大了眼,眼神中充满了蔑视,居高临下的指着年青人的鼻子数落:“你花了钱,倒掉的也是国家的醋,浪费的也是国家的醋,有能耐你自己回家酿去,泡醋里头洗澡,老娘也不愿意管你!”
年青人手里擦着眼镜也不惧,双方你来我往,直到饺子上了桌,也没分出个胜负来,然后便偃旗息鼓:年青人闷头吃饺子,妇女替这年青人擦干净了桌子,也就走了!
店里稀稀拉拉坐的几个客人甚至没人去抬头看一眼,仿佛这已是平常事,司空见惯。
这个时候日子虽说好了许多,但大多数人终究还是没有奢侈到有事儿没事儿吃馆子的地步。然而,胡国成却已经可以面不改色的喝标价八块钱一瓶的茅台了。
然而这照旧得不到那些服务员的好脸色,不管你是吃几毛钱一盘的饺子,或者喝八块钱一瓶的茅台,她们对你统统一视同仁,如此尖酸,却偏偏很难使你生厌。
饭菜分量很足,门外亮起了几盏路灯,天儿也就完全彻底的黑了下来。
胡国成显然已经喝多了,手指头夹的香烟矗满了烟灰,话痨一样红着眼拍袁屿的肩膀:“前些日子,你婶婶电话里说,胡飞那浑蛋考试考及格了,你婶子赁个房子日夜看着,那混蛋到底不敢逃学了!小屿啊,多亏了你啊,你小子仗义啊!叔一辈子记着你的情……”
袁屿听了,嘴角微微扬起:“阿飞本就比我机灵!他若学,应当比我学得好!”
看见袁屿眉间的欢喜不是装出来的,胡国成眼眶更红了,揉着袁屿的头发:“娃子,你知不知道,你让出去的,不止是区区一所学校,那可能是一个人的一辈子啊!”
袁屿抬起头,目光短暂的茫然,又挠挠头:“一辈子,对我来说,怎样都行的!从来没有人告诉我我该成为什么样子,也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他们希望我成为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想成为什么样,所以,对我来说,怎样都是行的!”
胡国成愕然,迟疑了片刻,给袁屿倒了些酒,低声含糊不清的说:“不管什么样子,总之,不该做个道士……”
酒,袁屿没有喝,因为胡国成已经喝的够多了。
扶着胡国成出了门,刚要钻进面包车里的时候,冷不防被人抓住了。
胡国成喷着酒气,叉着腰,以为是来找茬的。
却见是个穿了一身崭新中山装的年青人,这一身衣裳少说也得小300。
袁屿认得,这是刚才馆子里吃饺子用醋涮碟子的那位。
年青人见胡国成喝多了,先赔个笑,又递了根烟来:“大哥可是往北京去的?”
胡国成瞅了一眼那烟,凑鼻子尖闻了闻,就满意的叼进了嘴里,点头应了声是。
年青人笑着说:“小弟方夏,是从南京来的生意人,小弟本是要去北京的,不过途径河北,想起此地有几个家父生前的挚友,却不想拜访无果,匆匆在这儿吃了饭,却误了时辰,这路上也没什么过往的车辆了,只是见到大哥您的车牌号是61号段的,才上来问问能否捎带一程!”
胡国成其实是个好说话的,拍着胸脯让方夏上了车说:“出门在外,谁还不遇见个难处,权当交个朋友,方家兄弟你只管上来,夜里车少,油门踩到底,几个时辰的功夫也就到了!”
胡国成开起车,飞的很低,差点飞进河里之后,开车的人就换成了方夏。
方夏指着面包车后面堆满的箱子,装作不经意的问胡国成:“兄长应该也是生意人?就是不知道做的是什么生意。”
胡国成摆摆手,脸上忽的犯起了愁,几句话之后,袁屿才知道,这几年,胡国成并不好过。
随着经济体制的逐渐改变,倒爷的日子也越发的难捱,据胡国成所说,他认识的倒爷里边儿,已经因为投机倒把罪抓了好几个,到现在还能吃的开的,大多数是关系户。
方夏笑了笑:“兄长对我毫不避讳,我自然也就实话实说了,兄长做这种生意,不过是如米仓里的耗子,咬破口子钻空子,得一时之财,却并非长久之计。”
胡国成哼哼两声,往车窗外唾口唾沫:“大不了,再混个一年半载,去俄罗斯,听同行说,去俄罗斯倒腾,一星期能弄一辆大奔!”
方夏仍旧不以为意,笑说:“外乡之地,凶险不说,一家老小,一年能见上几回?到头,手里还是没有一点产业,得了钱财,却少了人伦之乐,这法子,不高明!”
胡国成有些不服气:“兄弟黄口白牙耍起嘴皮子倒是轻巧,你给说说,怎样才算高明?”
方夏摇开窗,任风吹着脸:““孙子兵法云,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应势而谋,因势而动,顺势而为,借势而进,乘势而上,逆势而退,方为高明之道,兄长若不懂顺势,那任凭时代百般更迭,万般精彩,都无你一席之地!”
胡国成的酒似乎醒了一半,低着头沉默不语,嘴里只若有所思的念叨着什么……
他们这些生意人之间的话,袁屿听不太懂,却觉得很舒服,这种不牵扯尸、妖、道、鬼、邪、煞的平常话,他总是觉得听不够,车窗外的风吹进来的时候,袁屿就睡着了,他其实很累的。
再次醒来的时候,车已经停在了一处静寂的胡同口。
方夏进去拍响了四合院的门,拱手告谢,要留胡国成在此住一晚,胡国成却因为急着去给买主交货推脱了。
方夏还要说什么,却听四合院的门忽的打开了,有人打着手电筒抹黑走过来,满口的关中话:“哎呀额社,是方夏兄弟来咧!”
方夏笑着叫了声:“三爷,搅了你好梦了!”
同时,胡国成拍拍满是困意的袁屿,就开车走了,干净利索。
后面,三爷拉着方夏进了院子,低声说:“小声些,七爷最近总是睡不好,今儿个好不容易睡安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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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菜市口,几辆二八大杠正歪歪斜斜的停在路边,影子被昏沉的月色模糊成一团。
旁边忽明忽暗的几个烟头被掐掉了,顺着月光才露出几张满是痞气的脸来,有人拿起砖头打走了树上盘着的流浪猫。
其中一人蹲在地上,面色有些怯:“要不咱先回吧,那姓胡的指定发现了猫腻儿撂挑子了,这地儿邪性,大晚上膈应!”
“哎我说,你这人办事儿怎么二五八档啊?那姓胡的是江西人,没什么根地儿,怕什么?断了这批货,哥几个倒手出掉,保准吃香的喝辣的!”打猫那人急了。
“能成吗?”
“一准儿成!我早打听过了,那孙子来北京城没几年,没什么根底儿,他要敢报警,嘿,先定他个投机倒把罪,你丫忒怂!等着就是了,不差这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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