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城外。
河东郡兵营地一片肃穆。
纵然时近春末,天气暖意阵阵,站在营地之外,凝望向星罗棋布容纳数万人的军营大帐,仍能感觉到一阵阵肃杀的气息袭来。
一辆普通的马车停在营地之外,细看之下,竟然是不久之前是城外与杨浩小道玄擦肩而过的那辆!
“丝——”
马车旁边,一个大汉牵着马立在官道旁边,虎目闪动望着军营,神色之中满满都是难以掩饰的震惊。
他是知兵法的人,一眼便能看出此营地的气势来。
在他眼中,偌大的郡兵营地,仿佛一尊伏于山野丛林之间的洪荒猛兽,看上去不动如山,但其中蕴含的恐怖爆发力,几乎像雷霆一样随时酝酿着。
“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这是兵法一篇中关于军队的描述。
眼下大汉的感觉便是这样,他甚至不曾见到这支军队的真正面目,就能感觉到那股冲天的威势磅礴而出了。这样的气势,别说是在区区一方郡兵身上,便是在大隋最精锐的十六卫府军中也鲜能见到!
“呼~~~”
汉子情不自禁舒了口气。
“看来我从河北赵郡赶来,一路上听到的传闻都是真的!只观此间军容威仪,我便能断定,这河东郡兵与骁果右军如出一辙!”
大汉眉宇间闪过凝重之色,目光定定望着远处的营地。
河东郡兵营地外面驻扎着一队军士,正是负责征召新兵的军士们,为首的校尉官恰好是轮值的林平。
军士们早就注意到了大汉和马车,顿时目光不善的扫射了过去。
“不要四下张望,专心审核应召的新兵!”
林平狠狠瞪了众军士一眼。
“是林校尉!嘿嘿!”军士们嘻嘻哈哈不再理会大汉。
“咦!”
林平却是好奇多看了大汉几眼,不由轻声咦了一声。
大汉三十岁许,身材魁梧,举止间极有气度,看上去绝非普通人等。这样的人物出现在军营重地,倒是有些奇怪。
大汉也看到了林平,略有些意外,冲着对方远远拱了拱手,算是打过招呼。林平拱手回揖,大汉微微一点头,却是反身上了马车。
林平只当是个小插曲,摇摇头,便没有再注意马车那边的动静。
兴许只是个行人罢了,虽然停在军营外面有些奇怪,不过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自从郡兵改革之后,军纪严明不止是在营内,营外,面对普通百姓更不得逾矩,违者军法处置。所以才会有林平等军士这种反应。
大汉在马车里呆了一会儿,很快又出来了。透过摆动的车帘,林平隐约望见了一个清丽的身影在车厢内。
“应该是此人的妻子吧。”林平好奇地猜测着。
就在林平猜测的时候,大汉却是抬脚朝他们的方向走了过来。
“我要应召加入河东郡兵。”
大汉似是对大隋军制极熟,一眼便认出了这群军士里林平的身份最高,走上前之后,对着林平说道。
“你是来应召的?”林平惊讶地望着对方。
大汉认真点了点头,答道:“是的。”
林平上下打量了大汉几眼,问道:“不知郎君贵庚?”
大汉答道:“某三十有六。”
林平皱了皱眉:“郎君可能有所不知,河东郡兵征召快要满员了,我们遴选军士的年龄从十六岁至二十六岁居多,超龄的军士,除非才能格外优异,否则我们是不会考虑的。”
大汉毫不犹豫道:“你说的是什么才能?我可能刚好具备……”
林平未来得及回答,旁边几个年轻的军士却大笑道:“什么才能?遴选军士当然看重的是武艺!大叔,你想要加入河东郡兵,不用胜过我们林校尉,只需能胜过我们就行了!哈哈哈——”
大汉闻言点了点头,恍然道:“这样啊!不知是比试兵器还是其他?”一边说着,一边解下了自己腰上的佩刀。
“我来!”
一员年轻军士大叫一声,跳了出来,手里握着一柄长枪,转身望着大汉,调侃道:“大叔,就用兵器吧,只要胜过我,我便代林校尉收下你!”
林平见年轻军士出言挑衅大汉,不由皱眉,本想阻止年轻军士,但转念一想,众人轮值检校新兵也是件苦闷的事情,多点花样调剂一下未必是件坏事,于是便默认了两人的比试。
大汉看了林平一眼,皱眉问道:“如何算胜过你?”
年轻军士没好气道:“你不用担心这个,众目睽睽之下,我们两个谁更厉害,一目了然,我的同袍们自然不会偏袒于我。”
大汉想了想,点头道:“好吧,请出招吧——”
“看好了!”
年轻军士精神一振,他的兵器是长枪,论单打独斗,比大汉的佩刀优势不小,心中自然信心满满,当即一挺长枪,朝着大汉刺了过去。
“小秋武艺又精进了!”
林平眼睛不由一亮。年轻军士是他麾下的队正胡小秋,当初自己与他比试也只是小胜几招。
“此人恐怕不是小秋的对手!”林平微微摇摇头,不由暗暗为大汉担忧。
“威武!”
“胡队正威胜!”其余军士也为年轻军士呐喊助威。
“哈哈哈,且看我十招内胜了此人!十招拿不下,算我输!”
年轻军士胡小秋听到呐喊声,气势更盛,哈哈大笑,长枪似毒龙,直刺大汉的胸前要害。
大汉本来脚步跨出了半步,听到年轻军士话语,不由又收了回来,气息一沉,挥刀横劈,拦住了年轻军士凌厉的一击。
年轻军士见自己第一招被轻松拦了下来,稍微有些意外,不过并不气馁,立刻又缠斗了上去。
“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能拦下几招!”
年轻军士一发狠,长枪攻势更猛烈了。
他的枪法自然不会只是一招狠招,后面还有更厉害的呢,大汉选择避战防守,正中了他的下怀!
当!当!当!
两人战作一团,年轻军士只感觉自己从来没有打的如此痛快淋漓过,一时间攻势不绝,屡屡攻出自以为不错的妙招来。
只是——
在年轻军士如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中,大汉虽然被动,但是竟然一招招都守了下来,却又让人有些惊异。
“承让了!”
打到一半,大汉磕飞了年轻军士的长枪,忽然一下子跳到了旁边,抱拳说道。
年轻军士一愣,呆道:“我们还没有打完呢……”
大汉道:“你说过十招不胜,便算输,现在十招过去了,你输了。”
“我……”
年轻军士闻言,脸一阵红一阵白,嗫喏说不出话来。
话是他说的不假,但是十招太快了,他都没有感觉到就过去了。等醒悟过来的时候,对方已经承让了,真是憋屈啊!
“我来!”
林平神色凝重,站到了大汉面前。
大汉望着林平,皱眉道:“只要再赢了你,便能加入河东郡兵吗?”
林平摇头道:“不用,你现在就可以加入河东郡兵了,我和你比试只是个人比试,与遴选无关。”
大汉思索了一下,点头道:“好。”
说完摆好了比斗的姿势。
“林校尉威胜!”
“林大哥威武!”
包括胡小秋在内,年轻军士们纷纷给自己的上司加油打气。
“请——”
林平用的是横刀,对上大汉的佩刀,倒也算是公平。
大汉略一致意,两人又战在了一起。
结果——
四五十招过去了,林平攻势虽然猛烈,但是大汉一直防守的密不透风,每每都能将林平的进攻拦下来!
“呃……还没胜吗?”年轻军士们看得都快瞌睡了。
“不打了!不打了!”
林平忽然跳了开去,将手中的横刀扔在了地上。
“没劲!你怎么不进攻啊,跟你打架太没意思了,像个无底洞一样!”林平气喘吁吁对着大汉抱怨道。
大汉收了佩刀,笑道:“林校尉不是说了吗,已经答应我入河东郡兵了,我何必再与林校尉拼命?”
“好像是这个道理……”
林平哑然失笑,摇头道:“呵呵,老哥武艺不错啊,能把我累惨了,在咱们河东郡兵一定会出人头地!走,我帮你登记一下……”
“多谢林校尉!”大汉眼睛一亮。
“老哥,怎么称呼?”林平搂着大汉的肩膀,朝登记的地方走去。
大汉犹豫了一下:“李药师。”
“唔,好名字!李兄祖上该不会是行医的吧,哈哈哈~~~”林平笑呵呵拉着大汉去登记姓名户籍。
大汉笑了笑,不置可否。
……
“李兄,以你的武艺,最不济也可以做个校尉!当然,河东郡兵有些不同,不是单纯看武艺的,还要会读兵书……”
“某自幼习读兵书。”
“这样最好,哈哈哈,不过,咱们河东郡兵读的兵书与别的不同,以后你慢慢就知道了……”
大汉在林平的陪伴下登记完之后,却是向林平告辞,他还没有在太原安置下来。
“这样吧,你和嫂夫人先安顿一下,后天五月十五,你再来营中报到如何?”
大汉大喜:“如此甚好!多谢林校尉!”
林平摆手笑道:“理所应当,李兄不必客气。若是不好寻觅住处,我也可以帮衬介绍一下。”
大汉惊喜道:“有劳林兄了!药师不胜感激!”
“以后咱们就是同袍了,相互照应也是应该的……”
林平与李药师约定了城中相见的地点之后,才互相道别。林平当日的值守任务还没有完成,不能擅离职守,却是要等做完事情之后,才能去帮李药师寻找住处。
“林校尉,刚刚那人是谁?”
柴绍刚才有事不在,这会儿刚刚返回,正看到林平送李药师离开,觉得大汉身影有些眼熟,不由问了一句。
林平笑道:“李药师,来应召河东郡兵的,武艺很不错。”
“哦。”
柴绍点了点头,眼珠疑惑转了转。
一如刚才有几分眼熟的背影,李药师这个名字他似乎也在哪里听说过,仔细去想,却又一无所获,不由失望的摇了摇头,不再去想。
……
回城的官道上,一名老仆驾着马车缓缓而行。李药师和妻子坐在车里。在他们身边,一名六七岁的男童却是困极了,蜷缩着身体,躲在一床被子中睡着了,只露着半个脑袋在外面。
“蕙娘,我本是与你从赵郡返回京城,忽然听闻了河东郡兵的消息,临时赶来了太原,你又有孕在身,为了我,却是辛苦你了!”汉子李药师有些愧疚的对身边的女子说道。
女子温婉笑了笑,伸手替睡着的儿子塞了一下被角,抿嘴道:“靖哥哥不用担心我,我是你的妻子,自然随你安居,謇儿还小,以后长大了也要像靖哥哥一样大男儿气概!”
李药师苦笑道:“我又算什么大男儿,只是蕙娘这么觉得罢了!”
女子忽然拉过李药师的大手,紧紧贴在自己胸前,正色道:“靖哥哥千万莫要灰心,何止是蕙娘,靖哥哥可还记得当初舅舅的话,他说你是天纵奇才,难道你也觉得舅舅他是敷衍你吗?”
“唉。”
李药师听到蕙娘提起舅舅,脸色黯然了一些,反握住蕙娘的手,轻轻叹了一声。
当年舅舅在世时对自己夸赞良多,未必不是后来表哥韩世谔因此忌恨自己的地方。韩世谔此人貌似宽厚,实则心胸狭窄,舅舅对自己甚是宽容,对他却是极为严苛,却也埋下了表兄弟两人不睦的隐患。
“舅舅开皇十二年去世,如今已经十五载过去了,可惜我还是一事无成,身上只挂着一个小小驾部员外郎的散职。”李药师回想起来,心中越发的苦涩。
“靖哥哥!”
蕙娘察觉到李药师心情,轻轻偎依进了他的怀里。
李药师低头看了女子一眼,心中无限暖意,忍不住轻轻亲在了她的额头。
“咯咯,靖哥哥,痒!”女子清脆笑声传来。
李药师忍不住会心笑了起来。
他与蕙娘成亲近十载了,女子仍然一如当初般喊他靖哥哥,自己则喊她蕙娘。眼看着自己脸庞须发风霜味渐浓了,他便更觉得对不起她,只是胸中的不甘,像一团火一样,一时一刻都不曾熄灭。
刚才第一眼见到河东郡兵营地的时候,除了震动惊讶之外,李药师还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归宿。
他知道自己属于这里。
“我本想,也许过几年会去马邑谋个职,不管如何,马邑离着草原最近,以后突厥一定会成边患,到时候我也能一展所长,没想到——竟然提早来了河东!”
“河东郡兵突然扩充了数万人,怎么看都不会是一件寻常的事情!陛下亲征了吐谷浑,现在又决定要对辽东用兵了,难道未来……还要对突厥动手?”
李药师忍不住激动起来了,他对兵事有种天然的直觉,只要谈起用兵,整个人仿佛换了一个人。
“靖哥哥,蕙娘也好开心!”
女子把自己埋进李药师怀里,嘴角渐渐弯了起来,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自从离开了江南之后,她唯一觉得幸运的便是认识了靖哥哥,然后嫁给了他。她不在乎苦一些,也不在乎身在何处,只要能身边的汉子在一起,看到汉子发自肺腑的开心,她自己也会很开心。
“不知小妹还在不在世上,若是能找到她,我此生也无憾了!哎,今天太高兴了,是不是有些太贪心了?”
女子笑靥如花,眼泪止不住溢了出来。
bq